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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中國近代史上深具影響力的女性基督徒」系列文章之一。
楊苡(1919—2023),本名楊靜如,中國女性翻譯家、作家。 她最有名的譯著Wuthering Heights至今仍以她命名的《呼嘯山莊》最為盛行傳神。
楊苡出生於天津的書香世家,祖輩有四位曾在晚清時考入翰林。 楊苡兄長楊憲益和丈夫趙瑞蕻也是著名文學家或翻譯家。 楊苡的家族是個書香世家。 祖母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女兒,叫吳述仙。 傳說因吳棠有恩於掌權前的慈禧,後慈禧格外照顧吳家,楊家也跟著沾光。 楊苡的父親楊氍璋曾任中國銀行天津分行行長,是中國第一代銀行家。 他因病死於1920年之後,庶出的二奶楊苡的母親徐燕若堅定地要求一子兩女不要放棄讀書,即除楊苡與楊苡的哥哥楊憲益之外,還有後來成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的楊 苡的姐姐楊敏如。
1927至1937年的十年間,楊苡就讀於天津中西女校。 這所民國時期的教會女校,全稱“天津中西女子中學”,是美國美以美會創辦的。 美以美會在中國辦了不少教會學校,包括燕京大學、金陵大學,還有金陵女子大學等。
中西女校雖然校址設在貧民區,但校園裡都是洋派的漂亮建築,設施齊全,中英文圖書藏書豐富,不過學費也貴,是一所比較“貴族”化的學校,學生大都來自 有頭有臉的人家(如顧維鈞大使的女兒)。 中西女校具體的目標是培養淑女,規矩嚴格,特別注意學生的儀表舉止、禮貌等,吃飯前也要唱基督教的謝飯歌曲。 但整個學校的氣氛又是寬鬆的,老師對學生很友善。 學校裡宗教色彩的課和活動,對女學生來說也有遊戲的意味。 朝會唱基督教歌曲,聖經課說故事。 在中西的教育中,音樂是重頭戲,楊苡說學生們是在「歌聲中成長」。 楊苡晚年回憶在中西女校的十年,她是「玩過來」的,那個學校簡直是給她最多快樂的一個樂園。
中西女校雖是教會學校,但似乎不直接向學生傳福音,校內並沒有佈道,學生們聽佈道要去附近的教堂,而且為了不影響上課,出去聽佈道都是在晚上。 而楊苡在校外竟然聽到當年著名的佈道家、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宋尚節博士(“Dr.宋”)的佈道,並且因此“被說動”而信主。
楊苡晚年追述自己的「重生」經歷:
Dr.宋佈道極煽情,有一次……說著說著他從衣服裡拿出一個小棺材,挺精緻的,裡面有很多紙條,上面寫著基督教定義的各種罪。 他抽開擋板,把紙條一張一張拿出來念:仇恨、嫉妒、偷竊……聽完後誰要是要求悔改了,就走到前頭去。 我的好朋友、同班的,一個個都往前走……說服了就登記,先悔改,然後是要求「重生」。 「重生」就是一對一的約談,當面向牧師說出你的“罪”,悔過了,你就“重生”了……我犯了什麼罪呢? 我覺著我沒說過謊,沒打過人,沒罵過人,沒偷吃東西。 貪婪、偷竊、仇恨……我都沒有,甚至考試做小抄我也沒有。 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宋牧師就啟發我:嫉妒過沒有? 我說我嫉妒過,嫉妒我姐姐,因為我母親愛她,不愛我。 好,總算有個罪了。 他就把一隻手放在我頭頂,另一手豎起來指天,讓我「重生」──這就通聖靈了…
宋尚節講道用小棺材當道具多半是真的,但楊苡對基督教信仰中的罪、重生和聖靈的工作的認識顯然是非常膚淺和不確的。 儘管她自己認為“這就算信上帝了”,其後有一段時間甚至還跟同學一起組織了一個“佈道團”去向其他人傳福音,但她對自己到底信的是什麼,可能還相當糊塗。 所以當她後來再思想自己由宋尚節帶領「重生」的經歷時,會「越想越覺得像氣功」。
到楊苡初中快畢業時,中西女校發生了一個變化。 原先教會學校都是自我管理的,現在國民黨政府推出了新政策,要求所有的學校都要在教育部立案,教會學校也要納入國民教育系統。 首先,校長必須由中國人擔任。 匯文中學的劉校長兼任了中西的校長,原來任校長的範愛德教士改任教務長。 其次明顯的變化是周一的朝會不唱聖歌了,改唱《中國國民黨歌》,還增加了教黨義的課,楊苡覺得「沒意思極了」。 後來共產黨作為地下黨也滲透到中西女校。 還好中西的心理課楊苡很受益,給他們上心理課的範教士(範愛德)對文學的興趣也感染了楊苡。 國中畢業後,楊苡的「中西十年」像她畢業歌所唱的「像一道光」遠去了,卻也長久地在她心裡發酵,照亮她後面的歲月。
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後,楊苡開始給流行小說《家》的作者巴金寫信,從此楊苡與巴金一生中多次互寄書信。 後來她又認識了巴金哥哥李堯林,兩人發展了一份友誼之上、愛情未滿的情誼。
1937年,楊苡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保送至位於天津的南開大學,但受七、七事變的影響,天津淪陷。 1938年7月7日楊苡離開天津,經香港轉程越南後到昆明西南聯大外文系學習。 她認識了沈從文,舍友有蕭珊(後為巴金妻子)與王樹藏(蕭乾女友)等。 楊苡也參加了校內穆旦等人組織的高原文學社,參加了全國抗戰文藝協會雲南分會的活動,並在《大公報》上發表過多篇詩歌散文,其譯自英國詩人拜倫所著的 敘事長詩《棲龍的囚徒》在《現代文藝》雜誌上發表。
1940年,楊苡與同學趙瑞蕻登報結婚。 婚後,楊苡轉至金陵女子大學就讀,但因生育導致課程被耽擱。 1942年楊苡隨趙瑞蕻到中央大學外文系借讀。
抗日戰爭勝利後,楊苡在南京的國立編譯館翻譯委員會擔任翻譯工作,參與了《羅馬帝國衰亡史》和《馬可波羅遊記》的翻譯工作。 1954年,楊苡開始了翻譯《呼嘯山莊》的工作。 楊苡不滿意先前梁實秋的中譯本將此書名譯為《咆哮山莊》。 1955年,楊苡譯著《呼嘯山莊》由巴金主持的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 反右運動中,楊苡譯著《呼嘯山莊》、趙瑞蕻譯著《紅與黑》都遭到批判。
文化大革命期間,楊苡哥哥楊憲益被捕入獄,楊苡也被批鬥,參與勞動改造。 1980年後《呼嘯山莊》得以再版。 1987年,範用出版《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餘全編》一書,該書收集了巴金寄給楊苡的67封信,楊苡為此書中的書信做注。 1990年,楊苡譯著《呼嘯山莊》轉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其精裝本被英國勃朗特故居博物館收藏。 2023年1月27日,楊苡在南京去世,享年104歲。
楊苡雖然在教會學校讀書的時期有「信上帝」的經歷,但是她的信心非常膚淺。 她在自述中也講到,那段時間她常常禱告。 有一次家裡東西丟了,她虔誠地跪在墊子上禱告,結果東西找到了,她感覺「上帝顯靈了,就接著信」。 但「國中會考時,我又試了一下:我的數學成績一直不好,心裡特別緊張,於是禱告上帝讓我過關,結果數學還是沒及格。我覺得我那麼虔誠,花了那麼多時間,上帝 沒幫我什麼忙,後來就不信了。”
楊苡離開中西女校後,不但逐漸遠離了基督教信仰,她的文學生涯在後來時代的左翼浪潮中也開始左轉,令人扼腕嘆息。
但一直到晚年,在教會學校的「中西十年」都一直是她內心所珍藏的美好回憶。 她後來唯一口述自傳,主要只寫到抗戰勝利她三十歲之前的經歷,就停在那裡了。 不知道她是否覺得後面的年紀不堪回首? 在她的文學生涯中,她能夠堅守內心的一份寧靜淡泊,是否與她早年在教會學校接受的教育和薰陶有關呢? 20世紀八十年代她翻譯的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充滿對詩人彌爾頓所述的人的墮落的反思,對純真的心靈的嚮往,對仁愛的上帝的頌 贊,是否也代表她自己在信仰上的重新感悟與反思?
但願楊苡滄桑的一生,如她早年在教會學校所唱的《渡死海歌》(Crossing the Bar)所述:「…讓那無量深處所湧現的,重返家鄉黃昏與晚鐘聲過後 ,便是黑暗,但願毫無痛苦,這番辭行,我好揚帆,我雖必須辭別時間空間,這遠隨了潮頭,我卻希望與我舵工會面,當我入海時候。阿門」。
張蘊艷,獨立學者,愛荷華大學等多間歐美大學訪問學者,曾任上海交通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是「中國近代史上深具影響力的女性基督徒」系列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