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女兒在貝里斯的野生叢林裡,雙腿纏繞在粗壯而光滑的藤蔓枝幹上,身體懸空在離地10英尺高的地方時,我正站在她的下面。我當下腦中唯一想著的是她離堅硬的地面、附近可駕駛的道路和最近的醫院之間的距離。
顯然地,這個場景並不在我今天計畫的行程中。我們和教會的朋友一起來貝里斯西部ㄧ個小村莊宣教。十多年來,朋友每年都會來這個村莊宣教。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幫助村裡的學校、支援社區發展計畫、分享耶穌的愛並與這些和我們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加深情誼。
正是最後這個「加深情誼」的部分讓我的女兒最終爬上了樹。我們早上散步去參觀一些頗負盛名的馬雅遺跡,但後來繞道去一個沒有安全護網的叢林冒險行程,由穿著鱷魚皮衣的胡立歐 (Julio) 帶領我們——這位我們親愛的當地朋友顯然並不覺得讓孩子自由地攀爬樹木是件令人擔心的事。
在美國的家鄉,我們常常為孩子擔心各式各樣的事。社會心理學家強納森·海德特 (Jonathan Haidt) 指出,智慧型手機、社群媒體、缺乏童年獨立自主的機會及玩樂的時光,造成了所謂的「焦慮的世代」。這些都是有據可查、人們普遍接受的事實。但在這些集體的不安中,我們往往忽略一個密切相關、也同樣普遍的問題:不受檢驗、「被社會正常化」的育兒焦慮,以及因此產生的窒息式養育方式。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天下父母憂慮的心腸也是如此。古往今來,父母都會擔心因疾病、意外或暴力而失去孩子。現在,當我在操心孩子排球隊的選拔和開學第一天的適應不良時,世上其他地方許多母親擔心的是炸彈、子彈、飢荒和離家園越來越近的戰爭線。
對像我們這樣日子相對安逸的人來說,問題似乎在於我們「如何處理我們的憂慮」。我們的育兒策略能成功緩解我們的恐懼,但這並不代表它們滿足了孩子的成長所需。我們剝奪了應賦予孩子的空間,而不是幫助他們成長為有能力、有自信的成年人。我們將我們過度的關心定義為「愛他們的明證」,並將我們對生活中的安全和便利的追求視為熱可可上美味的奶油──如果加一點點很美味,那麼加上更多一定更美味。
舉例來說,在現代政治及社會上的諸多分歧意見中,雖然有壓倒性的證據顯示,智慧型手機對教育有負面的影響,但對於學校全面禁止帶手機的政策提議,父母卻最常是最激烈的反對者之一。為什麼呢?安全與便利性。智慧型手機讓我們擁有以前無法想像的方便和能力,讓我們能隨時知道孩子身處的地方和安全。我們想像自己能從校園槍擊事件中拯救他們,或更合乎現實一點來說,從忘了帶午餐盒的困境中拯救他們。
智慧型手機甚至不是整個問題的全貌。我們在已有的安全措施上不斷堆疊另一些安全措施:切一半預防噎著的葡萄、五點式的安全綁帶等等,早已輸給使用AirTag即時追蹤小孩以及強迫性的成績檢查。在我們喋喋不休的糾結、解決問題和煩惱中,我們無意識地傳遞給孩子一個信息:這個世界是個危險的地方,如果沒有我們無時無刻的幫助,他們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應對。
但我們對於追求安全的看法是錯誤的。更多的安全並不意味著更好。我們這一代充滿焦慮的父母,是導致他們成為「焦慮的世代」的部分原因。無論我們的意圖多麼良好,我們仍傷害了下個世代,因為我們的風險評估機製出現了問題。我們不停追逐著保護小孩免於遭受一些其實罕見的危險,卻沒有注意到我們的養育方式所造成的一連串更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
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可能需要專業人士的協助來控制自己的焦慮。但除了專業臨床的領域外,還有一些更多元普遍的焦慮,是包括我們自己或我們的同輩,所有現代父母共同有的長期性的憂慮。在這方面,多數西方基督徒育兒的方式看起來和非基督徒父母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和我們世俗的鄰舍一樣感到焦慮,我們的養育方式也同樣地過度謹慎——當我們意識到「自己與非基督徒並無差別」這個事實時,應該停下來思想耶穌關於空中的飛鳥、野地裡的百合花的教導 (太6:25-34)。我們認為的「小心謹慎」,在上帝眼裡有可能其實是罪:我們試圖掌控大局,拒絕把上帝「交付給我們的孩子」交託於祂。
基督徒育兒的議題應與我們的鄰舍不同,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與其他父母不同:整個問題的核心本質是,我們面臨的更多是靈命層面的挑戰,而不是實際生存問題的挑戰。
對於這ㄧ點,我有親身的體驗。
我的大女兒這個月開始在公立中學讀八年級,我固定會收到學校發來的的校園封鎖電子郵件。每天早上,當我看著她和那些同樣背著無形重擔的孩子們一起走進學校時,天知道這些學生的背包裡還裝了什麼? 我必須忍住自己的恐懼,我必須打消那些不斷提醒我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想法。
隨著女兒們年齡的增長,她們的生活在我的軌跡之外越走越遠,進入一個無序和混亂的世界。有時我會在半夜驚醒,心臟怦怦地跳,感覺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緣,緊緊抓住女兒們的手,以免她們掉下去。在理智清醒的白天,我知道我無法通過預備應急計劃來避免所有可能降臨在我們家的悲劇或困難。然而,在那些夜晚最深沈的時刻,我似乎無法讓自己停止嘗試。
但是,有兩件事情可以同時為真、同時成立。第一,這些擾亂睡眠的憂慮是真實且深刻的;第二,身為基督徒,我們可以不被這些焦慮所吞噬。
我們──或我──必須從真實的懺悔開始。「自己控制著這一切」的幻象是種極具吸引力的迷藥,但我們的控制慾永遠無法滿足我們,我們必須承認我們雖然知道這個事實,卻無法擺脫控制事物的渴望。也許這樣的坦承能使我們更願意轉向耶穌。
「在世上你們必有苦難」(約16:33)。這是耶穌在世上最後一次傳道時對門徒應許會發生的事。這也是祂對我們說的話。這節經文也許不是基督教書店商品上會出現的銘文之ㄧ,但也許我們需要的正是像這樣的耳提面命。若我們忽視上帝在這世上關於哭泣、哀傷和悲痛的預示,我們將置自己於險境。
花費大量的時間焦慮、努力避免困境的到來不僅不切實際,也拒絕了基督給我們的邀請:無論處境如何,都相信祂所賜的盼望。同樣的,這也拒絕了那節經文其餘的部分──「你們可以放心,」耶穌如此吩咐。「我已經勝了世界。」
但是,「信任上帝、放下心」會是什麼樣的畫面?我們必須將我們的懺悔與真正的悔改結合。我們必須降服,放下自己緊抓著的心,無論每天會發生什麼事,都以孩子般的信任來迎接,知道天父總是賜下美好的禮物 (路加福音11:13) 。
這是耶穌的生命教導我們為人父母的第一堂課:當馬利亞聽到她將生下神的兒子時,她在禱告中說:「情願照祢的話成就在我身上」(路1:38)。牧師兼作家露絲 (Ruth Haley Barton) 說,這是一個真正的「不在乎的禱告」。馬利亞在禱告中展現一種「準備好將個人的憂慮擱置一旁,參與在神在人類歷史中展開的旨意」的心志。
這種「神聖的不在乎」的態度並非一種毫不關心的漠視,而是願意接受上帝對我們人生的旨意。這個詞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神學家羅耀拉 (Ignatius of Loyola),但這個概念有很深的聖經根源。我們可以在哈拿在聖殿獻上兒子撒母耳 (撒上1:28) 以及耶穌在客西馬尼園 (太26:39) 的例子中看到。正如巴騰所說,有時候,「不在乎的禱告」必須從「求上帝幫助我們不在乎」的禱告開始,求上帝幫助我們放下對任何自己想緊緊抓住的事物的掌控。
就在貝里斯,我聽到朋友胡立歐以平靜的聲音,耐心地引導我女兒爬下來。「放手,」他說,鼓勵她從藤蔓上滑下來,即使我女兒看不到她將會落腳在何處。當下,我好像突然被他的話驚醒了。放手。放手。放手。
胡立歐並非置我孩子於過分的風險和憂慮之中的人。我才是——是我讓她的生活充滿了精心安排的歷程,和受到限制的自我負責能力;是我用在網路上的冒險取代她在真實生活冒險的經歷;是我讓她習慣每天活在媽媽的幫助下;是我讓她無時無刻不活在要小心謹慎的氛圍裡。親愛的耶穌,求祢幫助我,讓我能夠放手。
看著兩個孩子,我意識到此刻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控制自己的緊張情緒。當我把叢林裡的時刻和我們在老家的生活作對比時,我越來越相信,放手正是我們的孩子需要我們給予的。當女兒的雙腳再次穩穩地踏在地面時,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新的光芒。我想,那是她經歷了我禱告想要學習的「對上帝的信任」後,眼中閃爍出的成就感與自信。
Carrie McKean是一位來自德州西部的作家,她的作品曾刊登在《紐約時報》、《大西洋月刊》和《德州月刊》雜誌上。可至carriemckean.com閱讀她更多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