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聲一點!」我的入耳式監聽耳機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站在周圍漆黑的舞台上,照在我身上的聚光燈幾乎刺瞎我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在大型地區性的大學生特會上帶領敬拜,音控室一位製作經理提示我把手舉得更高、做更多動作、拍掌拍更多下、跳得更大力,有更多的肢體表現。
我一直都知道特會上的敬拜配置經過精心指導,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其中的細枝末節。在某個時間點上,我被要求想像自己的手臂有如泡綿浮力棒,持續性的高高舉著。每首歌皆被評以1到5分的「能量等級」,在敬拜的某些環節上,所有歌都必須是能量等級3分以上的歌。
我記得當時我想著,我是否正在操縱這些觀看、歌唱、或聆聽敬拜的人群?我是否在使用音樂製造觀眾的情緒反應?
簡短的回答是肯定的。敬拜音樂可以調動和操縱情緒,甚至塑造信仰。集體敬拜具有神經反應和生理反應。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堅持認為,音樂的感動和操控能力使其成為一種獨特的神聖禮物。路德寫道:「除了上帝的話語,只有音樂才值得被讚頌為人類心靈情感的主人和管理者。……連聖靈也尊音樂為其工作的工具。」
作曲家和敬拜主領運用節奏和動態的變化、調音及不同種類的樂器,使現代敬拜音樂引人入勝、身歷其境,並且——是的,包括感動人心。
身為敬拜者,我們能感受到這一點。有著特別長的間奏的歌曲使人愈發期待接下來的熟悉旋律。或者,在進入副歌的瞬間,所有樂器停止演奏,歌聲清澈地灌入人心。另外,一些歌詞本身也暗示著我們的行為(如「我高舉著雙臂,放下我的意念」)。
關於究竟是什麼賦予現代敬拜音樂具有使人共鳴的特殊性,是個合理且有趣的問題。也許是因為現代敬拜音樂借鑑於世俗情歌及民謠的元素,或如U2及Coldplay等大型搖滾音樂會等級的團隊藝術美學——但目前人們對敬拜音樂具有操縱力的擔憂似乎與音樂風格和品味不太有關,而是與參與製作和表演敬拜音樂的人和其背後的組織、機構有關。
因此,也許我在台上應該問自己的問題不是我的音樂是否具有操縱性,而是我們這些負責敬拜的人是否是值得信賴的牧羊人及神的管家。
集體敬拜邀請我們敞開心扉,接受屬靈上和情感上的引導。這種敞開讓人感到脆弱。隨著敬拜在教會和事工活動中的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我們是否將我們的情緒交給安全的人引導。
「這正是情緒的棘手之處。[在音樂崇拜中],人的內心會發生一些自願和非自願性的變化。」在貝勒大學指導教會音樂研究生和研究計畫的民族音樂學家莫妮克·英格爾斯(Monique Ingalls)教授說
敬拜的人有其自主權,他們決定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接受情感上的引導。即使是最極端例子的音樂渲染也需要聽眾的接受能力。當音樂被用來增加我們對上帝的委身、建立我們的信仰——而不是用來改變或修正我們的某種信念時——這樣的音樂渲染是最有效的。但是,一旦在敬拜中出現信任和認可,就有可能出現危險的、剝削性的情緒操縱。
「敬拜中的情感操縱就像牧羊人把羊領到某些牧場上,但不知道目的是什麼,」《敬拜牧師》(The Worship Pastor)一書的作者扎克·希克斯(Zac Hicks)就「操縱v.s.牧養」這一主題寫道。
希克斯說:「操縱——在最好的情況下是『無目的性的牧羊』或『部分性的牧羊』,從操縱的迷霧中醒來的羊往往首先感到疑惑:『等等,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希克斯認為,一個深思熟慮的牧羊人不會把群眾的情緒反應——舉手、閉眼或流淚——視為他演出成功的標誌,而是會使用希克斯所形容的「福音的情感輪廓(「上帝的榮耀」、「罪的嚴重性」和「恩典的偉大」)」來塑造音樂敬拜,並避免操縱人的情緒。
然而,當人們開始懷疑敬拜領袖對「福音的情感輪廓」的重視逐漸被其他東西取代時,他們的信任也會開始流失。舞台上的敬拜領袖是否更關心培養自己特定的形象,而非擔任牧養角色?激情萬分的敬拜時刻是否變成募款的序曲?當敬拜者有理由懷疑領導者或機構的意圖時,他們就會害怕被操縱。
「我們很容易將(實際上是)情緒操控的結果誤認為是上帝在我們心裡動工,是吧?」記者兼作家凱爾西·麥金尼在2022年的紀錄片《Hillsong: A Megachurch Exposed》中說道。「你是因為上帝正在你的生命裡做些事而哭,還是因為和弦結構就是為了讓你哭而設計的?」
對和弦結構可能是「為了讓你哭而設計」的質疑,過度簡化了音樂與情感之間的關係。音樂並不僅僅簡單地作用於聽眾;在個體與音樂之間存在一種辯證關係,兩者相互影響、相互回應。
但是,當巨型教會的掌舵人似乎正在利用激動人心的音樂來培養人們的忠誠和委身精神——不僅是對上帝的忠誠和委身精神,還有對其品牌的忠誠和委身精神時, 人們害怕自己被「精心製作的音樂」欺哄,誤以為自己有靈命上的經歷,這種恐懼是可以理解的。
近年來困擾著山丘之歌(Hillsong)的醜聞,以及現代敬拜音樂越來越受經濟利益左右的跡象,讓人愈發質疑現代敬拜音樂。各個教會裡使用的敬拜音樂越來越多是來自於一小群數量不多但影響力很大的詩歌創作者和團體,而我們之中多數人卻永遠不會親眼見到他們。
在牧養人們的情感方面,莫妮克教授認為信任和真實性是最重要的——這兩點在名人敬拜歌手與粉絲的關係中很難維持。
「我認為,人們對被操縱的恐懼及『我能信任這個人嗎?』等疑問,與敬拜主領人的『真實性』緊密相連,」莫妮克說。
但對情感操縱的擔憂遠在山丘之歌(Hillsong)和過去20年巨型教會音樂家們出現之前就已存在。1977 年,《今日基督教》便曾有名為《音樂是否應該操縱我們的敬拜?》的封面文章,作者指出一種新的音樂表現——「福音搖滾樂」,以其「強烈的節拍和高昂的情緒」為特徵。
雖然今日的敬拜音樂風格已經改變,但那篇文提供的方向仍與我們息息相關:
如果福音派教會要對變化迅速的音樂呈現形式做出成熟的回應,我們就需要訓練有素、關注此議題的音樂牧師來引導我們避開唯美主義(對美的崇拜)和享樂主義(對愉悅感的崇拜)的陷阱。
我們需要的音樂家首先必須是個傳道人。他們必須了解一般人在靈性、情感和美學方面的需求,並幫助引導教會追求真正的神的話語,並能創意地、真實地、完整地表達自己的信仰。這種事工更著重於訓練參與者,而不是娛樂觀眾。
不完美的媒介,不完美的牧羊人
近代神學家魯益師(C.S.Lewis)雖然不是音樂家,但他相信音樂可以「為與上帝相遇做準備,甚至是一種媒介」,但也要注意,音樂容易讓人分心或成為偶像。
音樂學家約翰·麥金尼斯(John MacInnis)指出,魯益師以聆聽貝多芬和理察·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音樂作為他屬靈經歷的大門。在他歸信基督教後回首往事時,魯益師視他生命中透過音樂感受到的「超越的時刻」為路標,發現是這些音樂時刻讓他的心靈和思想朝著上帝的方向前進。
但魯益師認識到,音樂作為一種敬拜或敬虔靈修的方式並不完美。「音樂的情緒效應可能不僅會分散注意力(對某些人來說,在某些時候),而且會產生錯覺:即在教會裡感受到某些情緒時,人們會誤以為這是屬靈的情緒,而這些情緒卻可能完全是自然的情緒。」
魯益師並不會視他聆聽華格納的《指環》歌劇時產生的情緒為一種敬拜,但他覺得這種體驗為他帶來某種形式的「超越的經歷」,是一種壓倒性的崇高際遇。
泰勒絲(Taylor Swift)演唱會裡的視覺和聽覺盛宴可能會讓聽眾感到熱血沸騰,而這種激情確實超越他們日常的情感範圍。音樂及其情境可以讓我們達到情感能力的巔峰。我們可能被它的美或力量所折服,被它伴隨而來的視覺體驗所折服,也可能被它獨特精確且有力地喚醒的記憶所折服。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能像魯益師一樣,在時不時被聖殿外的音樂征服中獲得益處。認識到我們自己能被音樂打動的可能性,或許有助於我們在敬拜中保持情感的敞開。
即使新的神經學研究已進一步探討音樂對大腦的影響,但音樂對情緒的確切作用仍然難以捉摸。對我們多數人而言,在我們對情緒被操縱的恐懼的背後,是我們害怕自己被強迫去做或相信某件事的恐懼。我們害怕我們的情緒只是對音樂而不是對聖靈做出反應,害怕我們所以為的「屬靈經歷」是假的,是由高超的音樂家、製作團隊和精心編排的音樂製造出來的。
「透明度」也許正是對這種擔憂的解藥。若音樂家和敬拜主領更公開地說明他們編排音樂的方式,或選擇某些音樂的目的,也許會有所幫助。敬拜主領可以在一首特別能引人冥想、靈修的歌之前以一些溫暖的詩詞作為開場白,帶領會眾反思ㄧ段相關的經文。在這些時刻認知到現場的情感重量,能顯示出敬拜領袖對自我的察覺和對人們的關懷。
莫妮克建議透過觀察敬拜所結出的果子來評估特定教會或事工的激情音樂敬拜經歷。當我們評估敬拜中產生的情緒時,我們可以問:「經歷這些強烈情緒的敬拜者在敬拜結束後,生命有什麼樣的轉變,會做什麼樣的事?」
如果我們承認,在敬拜的會眾中,我們經歷到的動人的、有時甚至催淚的時刻幾乎總是由上帝和我們周圍的音樂的某種合作帶來的,那我們就可以透過觀察我們自己「身處於什麼樣的牧場」來檢視我們牧人羊所做的工。
「牧羊人為這個牧場帶來什麼樣的事?」莫妮克建議我們這樣問:「他們是否把上帝的平安帶入這個世界?治癒人與上帝、人與人、人與地球之間破碎的關係?」
凱爾西·克萊默·麥金尼斯(Kelsey Kramer McGinnis)是《今日基督教》的敬拜音樂作家。她是一名音樂學家、教育家和作家,研究基督教社群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