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選舉季,在美國,移民相關問題自然成為公共話題焦點之一,從美墨邊境危機到對俄亥俄州的海地移民的評論皆是。而這也是兩方基督徒的討論議題,尤其是最近的研究顯示,越來越多福音派基督徒視移民為威脅和經濟負擔。
作為一名聖經學者,我關注的是基督徒如何解釋(或錯誤地解釋)聖經來支持自己的政治觀點。近期,我在社交媒體上注意到,有些人聲稱耶穌鼓勵祂的跟隨者專注於照顧「自己人」(也就是基督徒),而不是像窮人和移民這樣的弱勢群體。
其中一種特別的論點引用了耶穌對迦南婦人說的話:「不好拿兒女的餅丟給狗吃。」(太15:26),聲稱耶穌優先照顧「以色列家」(太15:24)而不是外國人。這成為了某些人主張美國聯邦資源應優先用於幫助「自己人」而不是移民的依據。
但這種解釋真的忠實於耶穌的本意嗎?耶穌的話是否真如這些論點充滿民族中心思想?簡單的答案是,當然不是。為了更好地理解這段經文的背景,我們將探討馬太福音的故事背景,並考察另一卷福音書對同個故事更詳細的記載(馬可福音第7章)。
顯而易見地,耶穌是個住在中東的猶太人。祂的民族數世紀以來受制於希臘和羅馬的壓迫統治。祂的使命是幫助猶太人在艱難的政治環境中認識到上帝的統治。
在加利利長大的耶穌生活在猶太人圈子的邊緣地帶。因為離耶路撒冷很遠,祂的家庭得長途跋涉參加宗教節日。祂生活在猶太、希臘、撒馬利亞和羅馬文化以及多種語言——希伯來文、希臘文、亞蘭文和拉丁文——的交匯處。
在世上傳道期間,耶穌主要專注於祂的民族——猶太人。然而,祂對猶太人的優先關注是為了更廣泛的目的。猶太人是亞伯拉罕的後裔,上帝有意藉由他們祝福全世界。上帝曾應許亞伯拉罕:「地上的萬族都要因你得福」(創12:1-3)。在許多方面,耶穌都在預備祂的跟隨者將這個祝福帶給非猶太人。
但如果我們將這個計畫視為「猶太菁英」向他們的非猶太弱勢鄰舍提供幫助,我們就搞錯方向了。猶太人在這個處境裡是受壓迫的少數族群。事實上,若要猶太人向非猶太人傳福音,猶太人首先得饒恕那些讓他們難以維生的壓迫者。
有一次,耶穌帶著門徒到以色列邊境外的外邦區域,使人一窺祂對猶太信仰圈外人士的態度。馬可對這趟旅程的紀錄正緊接在耶穌與猶太領袖針對不潔問題的討論後(可7:1-23)。耶穌才剛說了這句話:「從外面進去的不能污穢人,唯有從裡面出來的乃能汙穢人。」(可7:15)。
當時,食物經常成為區分族群的明顯標誌。猶太人的食物律法將潔淨與不潔淨的食物(包括豬肉、蝦和含血的肉)區分開來,這讓猶太人視食用「不潔淨的食物」的人為「不潔淨的人」。當耶穌強調食物不會污穢人時,動搖了「外邦人是不潔的」這一觀念,有效地拆除猶太人和外邦人之間的文化隔閡。
然後,為了進一步闡述祂的觀點,耶穌帶著門徒直赴外邦區域——毫無疑問會遇到食用非猶太食物的人。祂首先到了「推羅境內」,然後經過「西頓」來到「低加波利境內」(可7:24, 31)。雖然耶穌當時並未為門徒點一份豬肉起司漢堡——猶太潔食律依然有效——但祂明顯希望門徒開始重新思考他們與食物的關係,因為這會影響他們與外邦人的關係。
推羅是腓尼基的首都,是一個膜拜巴力、梅爾卡特等神明的海岸地區。耶穌在那裡時,一位二代移民來到祂面前。這名婦人是希臘裔,但「出生在敘利亞腓尼基」。即便在以色列境外,關於來自加利利的行神蹟人士的消息也已傳了開來。這位婦人在推羅「就來俯伏在祂腳前⋯⋯求耶穌趕出那鬼離開她的女兒。」馬可形容這個鬼為「污鬼」,將此事件與耶穌先前對污穢的教導聯繫在一起(可3:7-8;7:25-26)。
然而,接下來的情節令人震驚。耶穌,這位善良的牧者,對她卻顯得異常嚴厲:「讓兒女們先吃飽,不好拿兒女的餅丟給狗吃。」(可7:27)。
作為讀者,我們自然會對這樣的對話感到不安,因為耶穌似乎侮辱了這位婦人,把她比作狗。在新約時代,猶太人通常用「狗」來形容外邦人,因為他們不遵守猶太律法,被視為「不潔的」。這正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忽視這段經文的文學脈絡。耶穌才剛挑戰了猶太人的純潔觀,而這觀念正是猶太人民族中心主義的核心,在人與人之間設下牢固的界限,透過區別「神聖空間」來保護「我們」不被「他們」影響。耶穌似乎有意向祂的門徒證明,祂並不害怕走出以色列邊界或與外邦人接觸。
然而,進入外邦地並不意味著耶穌要展開對外邦人的事工——時機尚未成熟。祂稍後將會吩咐門徒將福音傳遍各地,但首先,祂需要幫助祂的民族重新思考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畢竟,我們不可能有效地向那些被我們鄙視/認為不潔的人傳福音。
耶穌這番看似對婦人冷酷的回應具有雙重目的:祂講出了門徒內心固有的偏見。馬太福音15:23記載了門徒的反感態度:「請打發她走吧!」與此同時,耶穌也在向這位婦人提供一個考驗她信心的機會。
她是否能認出耶穌的身份,並克服表面上帶有民族中心主義和偏見的侮辱?她是否會同意,自己的祝福需要透過猶太人——這個本身被邊緣化的民族?在本質上,耶穌採取了一種街頭劇的方式來強調祂的觀點。
然而,這位敘利腓尼基婦人立即看穿其中的縫隙,察覺到耶穌暗示她堅持下去的邀請——耶穌可能已預見她會如此反應。畢竟,耶穌使用了「先」這個詞,暗示有朝一日,外邦人將直接受益於祂的事工。那麼,為何不是現在呢?
「主啊,」她回應道,「但是狗在桌子底下也吃孩子們的碎渣兒!」(馬可福音7:28)。
這位婦人順利通過耶穌的考驗!她巧妙地利用祂的比喻,重申她的請求。她看出了門徒當時無法理解的事——即外邦人也在耶穌的國度中,即使在當時的處境也有一席之地。
馬太在他的版本中稱這位婦人為「迦南人」以強調耶穌與她的互動展現的正是以色列人與迦南人之間的陳年偏見怨恨,但祂終結了這種仇恨(馬太福音15:22)。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並非福音書首次提到迦南女性。在馬太福音的耶穌家譜中也有兩位迦南人——他瑪和喇合——這是早期的暗示,告訴我們應如何看待這位迦南婦人(太1:3, 5)。
當然,門徒當時尚未擁有馬太或馬可寫的福音書,因為他們正目睹耶穌的言行在他們面前展開。而我願意相信馬太在推羅與耶穌的經歷影響了他在家譜中提及迦南婦人的決定——馬太想明確告訴我們,這些婦人應被納入耶穌的故事中。
我們必須記住,這次前往外邦地的行程是耶穌為了教導門徒的示範課,因他們未能理解耶穌關於潔淨的教導(可7:17-18)。耶穌帶門徒去戶外教學,以展現祂話語更深遠的含義,並揭露門徒心中需要改變的錯誤思想。
在肯尼斯·貝利(Kenneth Bailey)的著作《透過耶穌的中東視角》裡,他強而有力地總結這個故事的要點:
耶穌對門徒關於女性和外邦人的態度感到不滿。這位婦人對她女兒的愛以及對耶穌的信任讓耶穌印象深刻。祂決定利用這個場合幫助她,並挑戰門徒內心深處的偏見。在過程中,祂給了這位婦人機會去展示她的勇氣及信心的深度。
身為一個加利利難民,耶穌為門徒樹立了看待其他「外人」的榜樣。透過與這位希臘移民的對話,耶穌給了她猶太拉比絕不會給予的東西:辯論的尊嚴。拉比們喜歡與人辯論神學細節,但猶太男性從不會與女性進行這種級別的互動,更別說與外邦女子了。
透過充滿挑釁的言辭,耶穌邀請她發言,而非讓她沉默。表面上看似侮辱的話語,實際上是邀請她進行有意義的對話。最終,他們達成了既尊重耶穌對以色列家的使命,又滿足婦人請求的解決方案。在為門徒上了這一堂課後,耶穌醫治了這位婦人的女兒,使她脫離惡魔的束縛(可7:29-30)。
簡而言之,將耶穌對以色列家使命的言論概括為「照顧自己人」的教導並不成立。這種論述忽視了耶穌教導裡的諷刺,也忽略了剩餘故事的要義。同樣地,若我們利用這個故事來主張美國應開放邊界給移民,也是在另一方向上誤解了迦南婦人的故事。
無論如何,美國並非上帝的國度。因此,無論我們的政策為何,我們都應謹慎地避免不加批判、未經獨立思考地利用聖經故事來支持我們的政治議程。
然而,若我們能從這段看似難解的經文中學到一件事,那就是耶穌的國度是個所有信靠祂的人終將同坐一桌,一同分享食物的地方。每一位在祂裡面擺上信心的人都被平等地接納——「並不分猶太人、希臘人,自主的、為奴的,或男或女,因為你們在基督耶穌裡都成為一了(加拉太書3:28)」。
Carmen Joy Imes是美國拜歐拉大學(Biola University)舊約教授,是《Bearing God’s Name》、《Being God’s Image》以及即將出版的《Becoming God’s Family》(IVP出版社)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