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的工作性質,這些年來我不得不對許多有爭議的議題發表看法,偶爾也會遭人咒罵。有時,有人會對我吼道:「上帝詛咒你(God damn you)!」當一個非基督徒這麼說時,感覺還好,但當基督徒這樣罵我時,他們的意思就是這句話字面上的意思。
最近,我認識並喜愛的一個家庭收到一封來自一位他們長期以來視為朋友的信,內容讓他們感到震驚。他們的朋友在信中暗示這個家庭會下地獄,而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否認基督信仰、接受某種異端教義或過著不知悔改的不道德生活。問題在於這個家庭沒有支持某位總統候選人。
寫信的人在信中加入「我這麼說只是因為我愛你們」之類的話,但這種行為跟那些想發生性關係卻又不想放棄守貞戒指的人說「我們做的事其實不算性行為」的行徑一樣。在「上帝詛咒你」之後加上一句「祝福你的心」並不會改變這種殘酷行為的本質太多。
像這樣的事我最近每週至少會遇到一次。某方面而言,這種現象在我們(美國基督教)歷史上是種新鮮事。舉例來說,我無法想像教會曾經會為艾森豪(Dwight Eisenhower)或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應否成為總統而分裂。我也無法想像ㄧ家人會因為有人投票給吉米·卡特,有人投給傑拉德·福特而彼此拒絕交談。然而,過去十年左右,這一切發生了變化,而我們之中一些人還無法適應。我的禱告是我們永遠也不會對這種行為模式習以為常。
這很大程度與美國社會如今有更大的分裂有關——民眾的兩極化、政黨的部落化,以及政治本身的淺薄化、碎片化。但部分原因則與美國教會內部的改變有關。
一種以市場為導向的宗教會試圖迎合人們的「感受需求」,尤其是想激起它想吸引的群體的激情。當人們關注的焦點是「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或「如何被赦免罪責」時,市場導向的宗教就會更加強調這些內容。
當這個「宗教市場」世俗化到更關心如何在職場上蓬勃發展或如何為婚姻增添色彩時,市場導向的宗教也會反映這些需求。而後當市場再進一步世俗化,而此時人們想聽到的是關於為何他們在政治、民族或種族上的「敵人」是壞人的「猛料」時,市場導向的宗教也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他們確實已經做到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最終得到一種「美國宗教」:人們很樂意與那些會被比利·桑德(Billy Sunday)從佈道會上驅逐出去的成功神學傳道人合作,更別說尼西亞會議(Council of Nicaea)會怎麼看待這樣的宗教。這種美國宗教的信徒譴責那些堅守每一條正統基督教教義的人,只因這些人不願違背良心支持自己認為錯誤的政治事業或候選人,就視他們為「可能根本未曾重生的人」。
在一個政治化、世俗化的美國基督教中,有些人似乎認為使徒們關於對「所蒙的恩召和揀選堅定不移」的勸告(彼後1:10)與在社交媒體上發表正確的政治觀點有關。
我們生活在一個宗教經驗已變得冰冷且死寂的時代,而政治立場反而顯得充滿活力且令人振奮,更別說,參與政治是多簡單的事。在社交媒體上因為政治立場嘲諷鄰舍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一些別人的尊敬,但反正這點損失不算什麼。
另一方面,為基督作見證並說服你的鄰舍將生命交託給祂,則需要你付上一些代價。透過言語交流及生活裡的實際行動來向你那剛逃離暴力與貧困的海地移民鄰舍展現基督的樣式,需要你打斷自己生活的慣性和舒適。但轉貼虛假指控他們會吃掉寵物的迷因/梗圖——因為某人的表弟的高中朋友說這些人會吃寵物——則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
儘管這樣的美國基督教對我們許多人來說可能是新鮮事,但我們應該認識到它的根源非常古老:這只是教會早期出現的異端宗教之一的美國化版本。
新約聖經的大部分內容,特別是保羅寫給羅馬和加拉太教會的書信,都在處理關於跟隨基督及在信仰中與祂合ㄧ的爭議。被使徒們判定為假教師的那群人主張,外邦人若要跟隨基督,必須首先成為猶太人,接受割禮並遵守飲食和節日規定。針對那些堅持外邦人必須受割禮的教師,保羅在寫給加拉太人的信中說:「我們就是一刻的工夫也沒有容讓順服他們,為要叫福音的真理仍存在你們中間」(加拉太書2:5)。
對於使徒來說,那些在福音上加添內容的人,實際上並不是在做「加法」,而是在做「減法」。一個「基督加上⋯⋯」的福音,其實已經是另一種福音了(加1:6)。保羅談及那些試圖為「基督被釘十字架並復活的福音」添加額外門檻的人時,說他們「應當被咒詛」(加1:8-9)。如果一個人與基督聯合,那麼舊有的分類方式就被打破了,原本不會走到一起的人——猶太人和外邦人、富人和窮人、革命激進分子和稅吏人——在這個奧秘中相遇:在基督的身體裡,唯一的標誌、分類方式就是基督,並且唯有基督(歌羅西書3:11)。
福音的樣貌當然會在生活中展現出來——既體現在我們個人生活的方式上,也體現在我們如何在社會、文化和政治層面上與他人共同生活。
然而,儘管人們可能致力於相同的正義的目標,但在「如何實現」這些目標上存在不同意見。聖經命令我們關顧窮人,在某些問題上,這種應用既明確且直接,例如我們不應剝削工人的工資(雅各書5:1-6)。但在其他問題上,基督徒們可能對哪些公共政策才是真正有利於窮人,以及哪些無心的後果可能會傷害他們,存在很大的分歧。在這些層面上很可能會有人出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進行政策辯論和道德上的遊說。
有些基督徒認為,要實現「支持生命派(Pro-life)」對於保護尚未出生的人類的理念,意味著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投票給共和黨。其他基督徒則認為,將支持生命派的理念與整天控訴別人性混亂、厭女、蔑視弱勢群體和暴民暴力等形象聯繫在一起,長期下來只會對這個派別造成傷害。有些人認為,他們的良心要求他們投票給一個即使在重大議題上與自己意見相左,但仍尊重法治和憲政秩序的候選人。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們無法在良心上支持任何一位候選人。
大家都知道,我對總統選舉有非常強烈的看法。我過去如此表達,未來也將繼續表達,否則的話,將會違背我的良心,違背我對愛我的國家的理解。有些人不同意我的看法——甚至可能全國有一半的人不同意。我當然不會認為那些與我不同的觀點在道德或理性上與我的觀點旗鼓相當,否則我也不會持有我現在的觀點。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認為那些與我意見相左的人,從定義上來說就不是基督徒。如果這麼想的話,就是在對基督的信仰之外,額外加上一個要求:必須和我看待今日政治和文化問題的觀點一樣。因為這種想法將會非常接近加拉太書裡描述的異端。而聖經說,這種想法確實會危害我們的靈魂。
當有人將對任何黨派/政治運動或人物的支持與基督信仰本身混為一談時,我們有責任站出來發聲。有種特別不合邏輯的行為是,有些人為過去的奴隸主或白人至上主義者辯護,稱他們只是「時代的產物」或「有盲點的好基督徒」,但同樣這些人卻同時大聲呼籲只有和自己投同樣選票的人才是真正的基督徒。
比所有問題加起來更嚴重的——甚至比美利堅合眾國的未來更嚴重的——是將福音與某個人類個體或權力混為一談。當教會對三位一體的異端漠不關心,或嘲笑耶穌所定義的聖靈果子,卻反倒因著某個黨派/政黨認同而團結起來時,我們正走向復活的基督曾警告初代教會不要陷入的某種更接近帝國崇拜的東西。初代教會最終因拒絕說「凱撒是主」而遭到崇拜凱薩的人的迫害。一個人在選舉日做的決定也許與審判日會發生的事有所關聯,但如果我們將這兩個日子混為一談,我們失去的就不僅僅只是一場選舉。認為自己只是隱喻地對政治對手說「下地獄吧」已經是件很糟糕的事了。但如果我們認為那就是福音,就更糟了。
羅素·摩爾(Russell Moore)是《今日基督教》總編輯,領導本刊的公共神學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