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羅寫給哥林多教會的第二封信中,他聽到主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林後12:9)。在我宣信基督的最初幾年裡,這句話為我帶來了難以置信的安慰。起初,我是從自己的罪和缺點的角度來詮釋這句話:當我對父母無禮或說朋友閒話時,祂的恩典夠我用。
後來,我從艱難困境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例如膝蓋受傷讓我無法跑步、踢足球,以及做其他許多我喜歡和家人朋友一起做的事情時。當我經歷這些挑戰和生活上的動盪時,上帝的恩典像條堅固有力的線,牽引著我。祂真的是我無所不在的幫助。
但有一天,我發現情況不同了。在長期被慢性病和疼痛纏身的日子裡,這句曾經帶給我安慰的經文變成一塊壓碎我的石頭,一個令我窒息、無法擺脫或假裝不存在的重大壓力。在教會裡,我所有的朋友都高舉雙手喜樂漫溢地站著,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高唱著一首流行敬拜歌曲的歌詞:「你的恩典夠我用。」我坐在椅子上,絕望和憤怒的感受幾乎將我淹沒。喜樂、健康的人們環繞著我唱著歌。在熱情洋溢的人群中,我好孤單。
當我聽到類似「祢的恩典夠我用」的語句時,我總是在想,祢的恩典足夠用?到底足夠在哪方面?諸如此類的問題吞噬著我。
這並不是說我不再相信上帝、不再相信救恩終將到來。也不是說我不再相信上帝會醫治和幫助我身邊的人。我真心相信上帝滿有恩典地回應禱告。但在經歷了十幾年的痛苦、疲憊和疾病後,我感到絕望和深深的孤獨,不再相信這個應許也適用於我。我放棄掙扎,接受所有的苦痛,苟活著。
這種絕望讓我走入不少黑暗境地。當別人給我建議時,他們常常把耶穌當作在苦難中持有信心的榜樣,雖然我很感激他們的關懷(也同意他們所說),但我會想到耶穌大部分的痛苦發生在一週之內。七天。我承認,在特別黑暗的時刻,有時我發現自己滿羨慕耶穌這麼快就離世(儘管曾先被可怕地凌遲過)。
2007年,我第一次被診斷患有慢性病,後來還確診不只一種,且似乎每年都在惡化。2015年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疼痛中度過,總是在生病。那種感覺就像有人用膠帶把啞鈴綁在我的四肢上。我艱難的走著每一步,甚至有些時候,我不得不用「爬的姿勢」爬上樓睡覺,一邊爬,一邊流淚。
我當時正在攻讀新約博士,有大量的閱讀作業、寫作作業及報告,並且還要授課,同時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找不到工作。我一整天都強撐著,然而一跨進家門,我就會立刻崩潰。我感覺生活快要過不下去了。
事後,回想起當時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辦到在工作上能有所進展——除了因為研究工作可以久坐不動,以及我有著充滿恩典的丈夫。但當時的我腦海裡的感受是,我做的一切事可能全是徒勞無功的。如果我僅能勉強完成我的研究,我又怎麼可能實現我夢寐以求的全職教學工作呢?
我的博士研究重點是《希伯來書》裡對舊約經文的引用。希伯來書的作者不斷描繪聖父、聖子和聖靈透過舊約經文來說話。我已經完成對1:5-13聖父所說的話的研究,接下來要研究的是2:12-13聖子所說的話。
這段經文的大背景深刻突顯了耶穌的人性,在一邊寫作的同時,我開始深深思考耶穌「在各方面都有完全的人性(2:17)」究竟意味著什麼。當我看到希伯來書第二章對耶穌人性的強調時,我看到像網子那樣遍布每頁的線索。耶穌的人性對整本 希伯來書的論點至關重要。
(註:在和合本聖經裡,希2:18的前半段翻譯為「祂凡事該與祂的弟兄相同」,而NIV英語譯本將此句翻譯為he had to be made like them, fully human in every way,即「祂就像他們一樣,在各方面都有完全的人性」。)
希伯來書4:14-16是我的研究經文之一。它也是我最喜歡的經文之一:
因此,我們既然有了穿越諸天的偉大大祭司耶穌,神的兒子,就讓我們堅守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並沒有一位不能體恤我們軟弱的大祭司,而是有一位在各方面都像我們一樣經受考驗,卻沒有犯罪的大祭司。所以,讓我們放膽地來到恩典的寶座前,好叫我們在需要的時候蒙憐憫,得著恩典的幫助。(希4:14-16)
(作者使用的是NRSV版的英文譯文,此段經文為NRSV經文的中譯)
這段經文出現在希伯來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許多學者認為這段經文(有時包含至4:11-16)是作者從一個主要論述推展至下個論述的過度段落。這三節經文包含了後面論述裡的幾個重要主題(4:11-10:25)。例如,雖然作者已提到耶穌的祭司職分(1:3;2:17;3:1, 6),但他暗示著,他將在4:14-16解釋為什麼這對聽眾很重要。
這段經文及其上下文常被解釋為突顯耶穌比利未祭司更優越(這種解釋建立在聖經作者圍繞著耶穌身份所使用的修辭法,如8:6所說,耶穌立下的約是更美的約),以及對利未祭司的批判。許多解經家認為希伯來書5:1-10也是對利未人的批判。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這段話其實是在說耶穌「身為大祭司的資格」。換句話說,作者並非僅僅只是在做對照,而是仔細比較耶穌跟利未祭司的細微差別。這段經文陳述「耶穌是人」這一事實有多重要,因為「每個大祭司都是從百姓中挑選出來的(5:1)」。
回到希伯來書4:14-16,我注意到的是,在關於耶穌(本身不是利未人)是否有資格擔任祭司的爭論中,希伯來書的作者強調的是耶穌「理解祂所服事的人」的能力。祂能夠「體卹我們的軟弱」、「曾凡事受過試探,與我們一樣」(4:15)。這與作者先前描繪的耶穌是位「仁慈信實的大祭司」的形像不謀而合,祂之所以「能夠幫助那些受試煉的人」,是因為「祂自己也曾因所受的苦難而受試煉」(2:17-18)
許多人忽略了耶穌在希伯來書裡呈現的豐富的人性,因為這本書還描繪了一位大能的耶穌——祂被稱為「神本體的真像(1:3)」,「立了地的根基(1:10)。」
我們往往會轉向福音書去尋找對耶穌人性的描繪。而當耶穌的人性被強調時,有些人又甚至會有點擔心,彷彿祂的人性與祂的神性相違背。
在希伯來書4:14-16中,我們不可能錯過作者對於耶穌是人這一點的強調。然而,作者將耶穌在各方面都經受試煉的形象與祂是升入高天的神子(第14節)這一事實相結合。耶穌是完全的人,也是完全的神。這兩者都反映在希伯來書的基督論裡。
當把這些概念融會貫通後,我明白了受難週只是耶穌受難的縮影,雖然祂最艱難的挑戰發生在那一週,但祂在地上的生活裡經歷著飢餓(馬可福音11:12)和辛勞(約翰福音4:6)等形式的軟弱,並可能一輩子都承受著痛苦的感受。
此外,耶穌身為知曉萬事的神與祂的人性經驗結合,也值得我們在神學上進一步反思。畢竟,還有什麼樣的痛苦是耶穌無法理解的呢?
當我拖著沉重的身子,用意志力驅使雙腿一步一步地爬樓梯時,我定睛仰望著耶穌,就像希伯來書的作者所敦促的那樣(12:2)。
但我如今看到,耶穌並沒有舒舒服服地坐在樓梯口等我。耶穌也拖著身子爬著樓梯。祂很疲憊,也很痛苦。祂和我在一起。
這幅耶穌與我同在且共苦的畫面改變了我。上帝並未要求我承受任何祂自己沒有承受過的事物。當我定睛注視著祂時,我意識到我如今終能更清楚地看見祂,而我其實一直都在祂看顧的視線內。
我不確定對於「上帝的恩典到底足夠在哪部分?」這個問題我己否找到「正確」的答案。但每當這些話刺痛我時,我如今能說:「祢的恩典對我來說是夠用的,因為祢與我同在。」
對希伯來書4:14-16的全新理解也影響了我的人際關係。耶穌能夠對他人充滿同理心和憐憫是因為祂與他們同在,這改變了我對身邊正在經歷痛苦的人說話的方式。有好一陣子,當我與那些痛苦或哀傷的人講話時,我會拼命迴避各種無益的陳腔濫調,因為我知道這些話對我的幫助是多麼微不足道;然而,那時的我還沒有找到可以替代的語言 。
當我對上帝與我共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後,我明白「同在」的重要性——我會說「我很難過你正在經歷這一切」,並試圖理解他們的痛苦。
如果我們決意效法基督──或按照希伯來書的說法去靠近祂──那麼祂的同理心肯定是我們要去學習、轉化為自己的一部分。我們沒有能力像耶穌披上肉身那樣去背負他人的經歷,但我們可以更深地進入他們的痛苦之中。希伯來書裡的經文引導我祈求上帝讓我能更深入地感受、理解身邊人的經歷,這樣我才能更好地關心他們。
希伯來書的作者為此時此刻的我們帶來安慰──上帝每一刻都賜予我們恩典。在我疼痛不已的那些日子裡,人們常迫使我去盼望痊癒的可能性;他們熱切地禱告,希望我的情況能有所改善。這些禱告雖沒有弄錯方向,也沒有半點惡意,但它們並沒有為我帶來同樣的安慰。
當我與其他經歷慢性病和疼痛的人共情及共苦時,我聽到他們分享類似的挫敗感。我們知道禱告求醫治是好的,這代表著對上帝能力的信任,但我們並不知道痊癒是否是上帝的心意。我們需要在我們的處境下仍能持有的那種盼望及禱告。
對我來說,盼望最終不是以痊癒的形式出現。盼望透過一位同樣在慢性病中掙扎的好友而來,盼望透過希伯來書裡的神學而來。
在我完成希伯來書第4章的研究一、兩年後,一位朋友希望我能就自己慢性病及疼痛的經歷分享我的信仰。在準備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上帝對我何等有恩典。我在念大學期間就愛上了希伯來書,因為我被作者對經文的使用及祭司的圖像所吸引。我從那時起就那麼喜歡這卷書,如今花時間讀它竟是我的工作內容。在我工作的時候,正如上帝曾藉著眾先知說話那樣(1:1-2),祂也透過祂的兒子對我說話。
麥迪遜·皮爾斯(Madison N. Pierce)是西部神學院(Western Theological Seminary)新約副教授,著有Divine Discourse in the Epistle to the Hebrews一書。
翻譯:Jane Hao / 校編:Yiting Ts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