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底,一個徐州“八孩母親”的短視頻在中國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視頻中一名口齒不清的女子被鐵鏈套住脖子,在寒氣逼人、地上有陳舊冰冷食物的窄小屋子裡面,衣着單薄、頭髮凌亂、牙齒零落,帶給人視覺與良知的劇烈震撼。網友們紛紛留言,擔憂此女遭到拐賣和虐待,並批評當地政府的不作為。事發以後,截至2月23日,豐縣、徐州市和江蘇省政府先後五次發布官方通告公布調查結果,但因在受害人出身與身份,精神與身體狀況,以及是否存在拐賣和性侵等方面前後矛盾且有很多疑點,未能平息網上的輿情。
這一事件在中國國內的微信和其它社交媒體上造成“冰火兩重天”的現象:一些人“沉默不語死水無瀾”,另一些人卻“義憤發聲沸反盈天”。在海外的中文社交媒體上,事件引發了巨大的反響,不同背景的華人紛紛為徐州鐵鏈女發聲,表達憤怒和悲哀,並藉此呼籲中國政府打擊拐賣婦女兒童問題。
中國和海外華人基督徒也紛紛在微信、Facebook和Telegram等社交媒體上為徐州鐵鏈女發聲。2月19日,基督徒微信公共號作家小萬工發表文章,質問針對新冠疫情可以監控所有人的所有軌跡的政府,為何不能發現人販子、保護婦女和兒童。但她的文章很快就被微信刪除(這裡是存檔)。2月20日,法國國際廣播公司中文網報道,一些“美國華人基督徒發起全球基督徒聯署,聲援中國徐州八孩鐵鏈母親。”
《今日基督教》(CT)亞洲編輯Sean Cheng就徐州鐵鏈女事件及其引發的議論採訪了幾位基督徒,包括:張儒民,美國新澤西若歌教會長老,藥物研究科學家;談妮:基督徒媒體人、心理輔導師,《舉目》雜誌主編;安平,新媒體宣教牧師,“普世佳音” 新媒體傳播機構執行主任;鈞義,北京某福音派教會牧師;琦婉,上海某福音派教會成員(出於安全原因,中國國內基督徒的名字均為化名)。
作為基督徒,你怎麼看待鐵鏈女事件折射的中國社會的問題?
張儒民:我認為最突出和嚴重的是女性遭受歧視的問題。據媒體報道,中國過去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年輕女性(包括女大學生)被拐賣而失蹤,其中一些命運與鐵鏈女類似,就是被人販子販賣到鄉下,成為難找媳婦的某些單身漢的洩慾性奴與生育的機器。這在現代文明的今天,實在是令人側目、難以想象的巨暗黑幕。尤其在遠自毛澤東時代“婦女撐起半邊天”的政治宣傳口號下,很多人誤以為在中國女性與男性擁有平等的社會地位。
鐵鏈女事件以超乎尋常振聾發聵的高頻分貝,對一個個陰暗的心靈角落,發出定罪的公義吶喊。鐵鏈女對當地村民的一句控訴是:“這裡的人都是強姦犯!”無論是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的裹足傳統(當年西方來華宣教士曾倡導革除),溺斃女嬰的謀殺罪行,還是今天世界各地人販子拐騙婦女逼良為娼,或是徐州鐵鏈女那樣慘不忍睹的苦難遭遇,都指證人類犯罪得罪上帝的事實。
琦婉:表面上是人口拐賣的問題。實際上是底層人口生存現狀和基層穩定的問題。無論我們今天如何以文明遮身蔽體,掀開一看,裡面還是一成不變的“傳宗接代、男尊女卑”,女人不僅被物化,而且因為會反抗、逃亡而被視為充滿危險,她們受到的對待連豬狗都不如。而且此類事件在黃泛區並不少見,每一地彪悍、罪惡的民風,背後都撐着官官相護的保護傘。人們震驚於司法行政的不作為,更因為官員在被揭露的事實前考慮的始終是自己的經濟利益而心生恐懼。這些是中國的陳痾舊疾,只是從未治癒。
談妮:事件也好、問題也好,往往是反射行為、表面現象下的觀念,如:重男輕女。重男輕女觀念延伸的極致,是將女性工具化、物化;就算不是如此,也是視女性天賦價值為次等或視女性為較低等的存在。這不僅僅是中國社會的問題,實際上華人基督徒也可能受到這樣的文化的影響,甚至有基督徒用《創世記》2:18;3:13-20來支持這類的觀念,卻忽略聖經中不論是提到人獲得生命救贖的恩典,或是得救后領受建造教會的聖靈恩賜,都是不分男女的。
不但如此,在罪進入世界之前,上帝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創世記1:27),男女關係的對立、相互轄制,不合乎上帝最初的心意。聖經雖然沒有主張性別革命,但也相當誠實地、就事論事地,且不以性別為優先考慮地記錄了英雄和惡霸,智慧人和愚昧人。男權主義其實不符合基督教信仰,基督徒不應該用聖經為男尊女卑的文化背書。
鈞義:從基於聖經的基督教信仰角度來看,徐州八孩母親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是上帝珍愛、憐憫和尋找的,因此她擁有寶貴的尊嚴,應當被尊重和維護。任何人對他人尊嚴的傷害,就是對上帝榮耀的冒犯。徐州八孩母親被毆打、捆鎖及性侵,是對人類尊嚴的赤裸裸的踐踏。上帝關心人類靈魂的光景,也照樣關心他們此世的福祉。任何組織和個人對天賦權利的傷害即是對上帝的褻瀆和對律法的違背。
另一方面,社會和解需要指責他人的人們意識到自己也並不是義人,乃是罪人。我們在內心中可能也有淫亂的願望、歧視人的驕傲,威脅人、控制人的意念,男人甚至都想轄制自己的妻子。董志民是我們之中可憐的一員,和我們一樣需要悔改和上帝的恩典。
從關愛受害者的角度,你覺得基督徒可以如何做得更好?
談妮:另一個基督徒應該關注和為之禱告的事情,是這八個孩子遭受的傷害。此事件的受害人顯然首先是八孩媽,但媒體和大眾似乎忽略了在這個家庭中成長的八個孩子,其實他們也是直接受害人。我憂心那個沒有露面,十四、五歲即出門在外打工的成年兒子。他在進入社會後,如何看待女性、與異性建立關係?他是否終將一生沉浮於自己無法理解的挫折、矛盾、迷茫與痛苦中?那個今年大約12歲的二兒子,在進入青春期的成長關鍵,經歷了媒體的追捧與霸凌,外人頻繁的參觀捐贈與公安執法的不斷上門……我擔心他將會發展出什麼樣的自我形象、人生觀與價值觀。在視頻中,其他六個孩子,沒有一個曾主動地去靠近母親,他們從小對“母親”的認識,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將來他們是否會帶着一生的缺失感進入人群,或自卑,或憤怒,或惶惑?我也擔心,一旦父親被捕,母親送入醫院,這些孩子誰來管?吃飽穿暖之外,誰來醫治他們受傷的心靈,矯正扭曲的視野?
目前在中國有很嚴格的言論審查,為敏感事件發聲是有風險的。在言論管控日趨嚴酷的大環境下,要求人們站出來為公義發聲,甚至把沉默等同於共犯,是否有失寬容?
琦婉:在此次輿情中,我看到一些女性在竭力為女性發聲。且不說朋友圈、微信群中討論轉發最激烈的多為女性,在現實生活中也有一些女性的作為堪稱勇敢。有兩位女網友親赴豐縣帶着寫有“姐姐,世界沒有拋棄你”卡片的花束,探訪鐵鏈女。她們沒有見到鐵鏈女,卻被罩上黑布袋,抓進警察局審問。在幾天高強度的審問后,她們如實地記錄了自己在獄中的生活,為我們還原了另一種不帶鎖鏈的奴役。她們闖在了許多媒體的前頭,不只為了看到真相,更為了給這位同為女性的姐妹帶去一點安慰。
無論是帶着溫情勇闖豐縣的女子,還是在一波波事件披露后密切關注的女性,她們都在追問“鐵鏈女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后,轉向了另一個追問 :“我到底是誰”。身為女性,我能真正逃脫被拐賣、奴役的命運嗎?我能保證自己的女兒不受到同樣的摧殘嗎?我也是生在這樣的罪惡之中,並且心中也存着同樣的惡嗎?
安平:這段時間,冬奧會本來應該是新聞熱點。如今冬奧落幕,中國社會各界對徐州鐵鏈母親的關注仍然持續加溫。此情此景,很像兩年前新冠疫情吹哨人李文亮醫生去世的情形。這在言論受到更加嚴格管控的今天,尤為難能可貴。人們所表達的,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也是對這種高度言論控管的反彈。
去年底中國政府公布了新的《互聯網宗教信息服務管理辦法》,禁止未經批准的講道、佈道、講座、培訓,甚至鏈接分享也屬違規。這份3月1日就要實施的規定,如同給基督徒的脖子上拴上了一條鐵鏈。但是坦白講,正如鐵鏈女事件中引人注目的網絡言論管控提醒我們的,基督教絕不是網絡管控唯一的針對對象,基督徒也不是唯一被打壓的群體。中國基督徒和中國社會中的所有人,“都在一條船上”,都一起承受和經歷着各種風浪。
張儒民:基督徒誠然應該為公義發聲,但面對言論審查,我們也需要有智慧和愛心,對於選擇沉默或者跟我們有不同看法的弟兄姐妹應該寬容而不是論斷,在指責罪惡的時候不應該掉在自以為義裡面。
Sean Cheng是《今日基督教》(CT)亞洲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