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許多人讀「好撒瑪利亞人」這個寓言時,潛在地認為它傳遞的基本信息僅僅是「面對那些悲慘的人時,別當個混蛋。」
主日學的故事圖片在我們的腦海中展開。一個無辜的可憐人慘遭毆打,任何有道德的人都會感到震驚。祭司和利未人看到了他,從路的另一邊走過。他們冷酷無情的行為讓我們大吃一驚。這肯定不是任何一個正直的人會做的事!他們怎麼忍心讓這個可憐的人躺在路邊?我們天馬行空地把自己代入故事中,扮演著好撒瑪利亞人的角色,確信這種事如果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我們肯定會做正確的事。
但在我的親身經歷中,這個故事的結局卻截然不同。
當時,我正開車返回位於東非國家布隆迪(Burundi)內陸農村的家,我在那裡以宣教士醫生的身份生活和工作。在過去的幾天裡,我經歷了一場馬拉松式的高壓跨文化和多語言會議,會議的主題是我們醫學院的國際認證。在為三個小時的返家車程做準備時,我已精疲力竭。我只想趕快見到我的家人,和他們分享副駕駛座地板上的外帶食物。
我的車在兩旁長滿香蕉和棕櫚果樹的狹窄山路上蜿蜒前進。在我住在這裡的最初幾年,這段危險的旅途——陡峭的高低落差和有限的視線讓我恐懼,但現在,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了。我一邊開車,一邊禱告旅途的時間能減緩我心靈上的疲憊。
當道路再次轉彎時,我看到前方發生了騷亂:玻璃碎片、一輛碎爛的摩托車和路邊混亂的人群。兩個年輕人正把一個人從摩托車上拖下來,一個人抱著一條腿,另一人抱著一隻手臂,把他拖到路邊狹窄的碎石路肩上,而旁邊是陡峭的峽谷。
我意識到這件事才剛發生不久。我頓時陷入確信自己應該怎麼做但又猶豫不決的糾結裡。我很想繼續開車。畢竟,現場沒有人會知道我有義務提供協助。對我來說,風險也很大。我必須在夜幕降臨前趕回家,否則開車會很不安全。捲入其中可能意味著被勒索,甚至被指責是車禍的罪魁禍首。唯一能讓我停下腳步的是我成為醫生時的誓言,繼續開車幾乎會讓誓言失去意義。我非常清楚這個區域缺乏急救服務,沒有其他的救援。
我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我是醫生,」我用蹩腳的基隆迪語說。我跪在昏迷的男子身邊,他頭部有一個很大的傷口,濃稠的血跡直直流到路上。我注意到他還有呼吸,瞳孔對光線有反應,脈搏也很好。如果送到醫院,他可能會沒事。
「這裡有人會說法語嗎?」我問旁邊的年輕人。幾秒鐘後,一個人從人群中走出來,用法語和我打招呼。「還有人受傷嗎?」我問。
他指著20公尺外的一小撮人,我驚訝自己還沒注意到從那個方向傳來的巨大哀嚎聲。我走過去看了看。當我檢查女子脛骨的大面積的開放性骨折時,她痛得大叫起來。腿傷很嚴重,但她顯然意識清醒,呼吸也很順暢。
我做完我在路邊能做的所有事。
「你們打算怎麼辦?」我問這位講法語的年輕人。他臉上露出了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無助表情——沒有交通工具,沒有錢,也沒有人可以求助,周圍所有人都在同一條船上。
我再次意識到,他們並沒有在等待任何急救服務。他們也許會希望計程車能在接下來的六小時把人送到某個地方,但這可能為時已晚,尤其對那個昏迷不醒的人來說。
「聽著,我車上有位子,可以載他們其中一人去醫院。」我提議道。
「帶那個女孩去!」我身邊的男人立即回答。
「那個男的病得更重,」我反駁。
「他已經死了。」
這顯然不符合事實,我開始生氣了。「他還有呼吸!」我提高音量。
那名男子望著路邊被遺棄的身軀,似乎第一次想起他。我懷疑摩托車司機是旁觀者眼中的無名氏,而受傷(但較不嚴重)的女子則是這位男子的朋友,甚至可能是他的家人。
我嘆了口氣。「好,讓我把我車裡的座位都放平。也許我可以帶上他們兩個。」我奮力調整了我的行李和RAV4的座椅。剛好有足夠的空間讓兩個受傷的人躺平,並讓一位男性親屬陪在受傷女子旁。我們四人準備出發。
此時,當地警方已經趕到現場。我試圖解釋將傷者送往醫院的緊迫性。但警察希望我留在現場做一些筆錄,並提供我的聯絡方式。我絕對不想捲入當地警方的事務裡。最後,我說服他們,讓他們放我走,然後我載著滿車的人匆匆上路。
會說法語的人攔住了我。「不要去附近的醫院。求你了。請載他們去城裡更好的醫院。」原路走回市區意味著我無法按計劃在日落前回家。但我知道他是對的。我去過附近那間醫院,它們無法提供需要的救治。他告訴我應該帶他們去哪間醫院。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同意了。
在下山的路上,我開始意識到我們正在上演好撒瑪利亞人的寓言。路邊有受傷的人,我面臨一個決定,要麼像其他人一樣路過,要麼帶他們就醫。這些相似之處非常明顯,為什麼我之前沒有注意到呢?
首先,這整件事的感受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既生氣、害怕,又疲憊不堪。車上的女子不停地用基隆迪語尖叫著「我要死了!」,我好想吼回去,讓她知道她的尖叫無濟於事。
為什麼是今天?我本來就已經精疲力竭了。在我心中,好撒瑪利亞人總是像一張白紙,他沒有自己的重擔,也不急於處理自己的事,這一點從他能把手邊所有事放下判斷出來。我看到了他的慷慨,但我總認為他的慷慨來自我所沒有的餘裕。如果我有這種餘裕,我也會像他一樣慷慨解囊。但在現實生活中,什麼時候才會有處在如此充裕狀態下的好人呢?
也許效法好撒瑪利亞人意味著,認識到我們自己的重擔跟疲憊,甚至我們自己的需求都會伴隨著我們進入故事裡。
下山的路很艱辛。我的後座是身負重傷的陌生人,他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還要面對一條蜿蜒曲折的險路,路肩狹窄,坑洞不平,行人和自行車擁擠在車道上,卡車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龜速向山下駛去。若想在這條路上趕路疾駛,會把普通速度就已經是種冒險的駕駛提升到瘋狂的程度,我不得不下意識地讓自己緩下。有次,我重踩了急煞,我的車頭在一輛卡車懸空的後尾極近之處停下。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用英文大聲的禱告,為了蓋住後面女子的尖叫聲。
我想著我所面臨的風險。帶著這些人開車離去可能意味著我仍然得和當地警察有所來往,我以前曾和他們交手過,我真的很想避免這種事。而趕著下山可能會危及我的生命。我一位朋友曾告訴我,他晚上開車去機場時,看到路邊躺著一個人。當他在考慮是否停車時,想起一些故事,在這些故事中,這種場景是個詭計,目的是讓人們停車,以便襲擊和搶劫他們。我的朋友決定繼續開車。我完全能理解。
這種種可能性都可能出現在寓言故事的背景裡。那個好撒瑪利亞人會害怕被騙嗎?不無可能。他是否會因著幫助陌生人而陷入當地執法單位的糾纏裡?我總是假定客棧就在同條路上,但也許撒瑪利亞人不得不像我一樣走回頭路,從而使自己暴露在夜間旅行的危險中。
我在布隆迪的生活經驗讓我有足夠的資訊來評估當下情況。如果我捲入事件裡,我自己或其他人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投入其中,可能會帶來什麼好處?評估情況是明智之舉,但若事情具有風險,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需要參與其中。也許跟隨好撒瑪利亞人的榜樣意味著接受風險——不僅僅是付出一些金錢或一點點的不方便處——而是隨之而來的各種風險。
抵達市區時,我如釋重負,趕往醫院。我開車穿過大門,找到了急診區。停好車,跳下車,攔住我看到的第一個穿手術服的人。
「我車上有兩個外傷病人。一個頭部受傷昏迷不醒的男性,一個脛骨有開放性骨折的女性。」
他回頭盯著我。我又試了一次,但他毫無反應。幾分鐘後,似乎是負責人的醫生出來了。我趕緊帶著他到車旁,打開後門。那名男子仍昏迷不醒。女子暫時平靜下來,靠在她身邊的家人身上。我四處尋找擔架或輪椅。我不明白,我冒著生命危險衝下山後,為什麼沒人有所行動?
醫生開始平靜地與我車上意識清醒的人聊天。我明白他是在問錢的事。他遺憾地吐了吐舌頭,轉向我。「啊,你看,問題在這。他們沒有錢。所以我們不能照顧他們。」
這裡基本上是一間私人醫院,我明白,如果沒有一定的收入來支付醫療費用,醫院就無法維持運作。無論是否會收到付款,我從未想過醫生會在這種緊急情況下缺乏醫治病患的動機。我當下明白為什麼沒有人把傷者從我的車裡抬出來。醫院想確保我會再次帶走他們。
我試著拉關係。我向他解釋了我在該地區醫療領導層中的角色,並詢問他是否同意我打電話給他的上級並複述他的話。他回過頭來看著我,目光過於平靜,好似一個每天都要進行這種對話的人。「當然可以,」他說。
「那我能帶他們去哪呢?」
「我不知道。」
「我可以把他們送到路邊的另一家醫院嗎?」
「我不知道。」
我關上後車箱,鑽進車裡,一聲不吭地駛出大門。
這不是我的責任。我的責任是把這些人送到醫院,在那裡,我的慷慨會得到讚賞,然後由其他人接手。但是,我越做越多,越做越犧牲——不是因為我選擇這樣做,而是我被困住了。
好撒瑪利亞人會遇到這種情況嗎?我總是想像客棧老闆面帶微笑的樣子,但誰會願意讓一個半死不活的無名氏住在自己的客棧裡,即使有人會負擔所有費用?那間客棧是撒瑪利亞人嘗試的第一間客棧嗎?還是他必須四處求問好一段時間?如果他嘗試了好幾間客棧,發現沒有人想要一個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人,怕嚇跑自己其他更好的客人(例如祭司和利未人)呢?如果除了撒瑪利亞人,沒有人關心傷者的死活呢?
隨著實踐這個寓言的複雜性逐漸展開,我越來越意識到,跟隨好撒瑪利亞人的榜樣可能意味著比我原先想像的陷入更深、更孤獨的處境。
我不斷想著,我離重獲自由還有多遠。
沿著公路,我駛入另一家醫院。若沒有人幫忙,我甚至找不到急診室。急診室是一棟小樓,位於園區的後半部,好像醫院蓋了30年後才出現。我把車開進去,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接待。我走進急診室,請一名護理師到我車上。我解釋了情況,這時聚集了一小部分圍觀的人。護士看了看車的後座,一言不發地消失在急診室。我不確定她會怎麼做。
至少等了10分鐘後,擔架出現了,受傷的女子爬了上去。她和同車的家人一起消失在醫院裡。只剩下那個還在昏迷的男子。他還有呼吸,我很高興看到他開始有點呻吟聲。尷尬的是,我不斷想著,我離重獲自由還有多遠。
站在附近的一位女士問:「你怎麼認識這些人的?」
「我不認識他們。我只是開車經過,他們需要去醫院。」
「上帝保佑你。」
我只想哭。
擔架回來把人抬上去後,我要求見和我一起過來的家屬。我想謹慎地給他一點錢,以支付一些初期費用,但我擔心他會把錢都用在他的家人身上,忽略了昏迷的男子。
我決定用自由裁量權換取他的責任感,避免就他需要多少錢進行長時間的討論。我先坐到駕駛座上,以確保我的安全,然後搖下車窗。我把錢舉起來,讓家屬和圍觀人群看到。「這一半是給你家人的,另一半是給另一個人的。」人群中冒出一個人,說他明白我的意思,在場每個人都看到了,這個家屬需要把一半的錢花在摩托車手身上。我簡短地點點頭,把錢遞給家屬,然後開車離開。
我在想,好撒瑪利亞人是如何承諾會再次回來並承擔所有額外的費用的。我住在三小時車程以外的地方,有自己的病人和醫院。我想,好撒瑪利亞人可能也有這樣的責任在身上。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打算再回來了。
夜幕降臨,回家的路途十分艱難,但幸好一切順利。當我駛過事故現場時,我試圖擋住自己的臉。我想那個人群(仍在那裡)可能認出了我,但我還是繼續往前開。
深夜,我抵達家裡,癱倒在沙發上,很想哭,但情緒過於複雜而哭不出來。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根據我的醫學評估,有幾個人的生命發生了重大改變,但試圖效法好撒瑪利亞人的過程與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誰是我的鄰舍?」那人問耶穌,於是開啟了整個故事。耶穌最後說,去成為鄰舍吧(路10:25-37)。
愛就是犧牲,但犧牲讓我們很痛。
這個事件讓我很受傷。整件事開始前,我的情感之井已經幾乎是空的了,而我最後還只能反覆挖掘著乾涸的井底。我只決定參與這件事到某個程度而已,但每當我到了那個程度時,我就會被要求更進一步,一次又一次。
但正如馬丁·路德·金恩在《我曾到過山頂》的演講中所說,祭司和利未人問的是:「如果我停下來幫助這個人,我會怎麼樣?」撒瑪利亞人則問:「如果我不停下來幫助這個人,他會怎麼樣?」這個寓言呼召我們走出自我,為他人做出犧牲。愛就是犧牲,但犧牲讓我們很痛。
這個故事裡沒有任何英勇事蹟,而是一團混亂:充滿我原先的重擔,交織著來自他人的意想不到的重擔。還充滿伴隨進入極端和需要幫助的情境而來的難以承受的風險。這是一段孤獨的經歷,它從我身上拿走的遠比我加入時願意給予的多得多。
然而,這似乎才是這個寓言的真實樣貌。在經歷這次事件前,如果你問我是否願意響應好撒瑪利亞人寓言的呼召,我想我會同意的,即使有一點猶豫。
但我如今明白了我先前假定這個寓言發生的情況。我假定這種犧牲的機會會在一個即使對我來說不是完美的,但也可能是最佳的,或至少不是在那麼不方便的時間點出現。我假定客棧老闆會微笑著迎接我,其他人也會團結起來與我合作。我以為我付出的代價會是經濟上的,而不是情感上的。我以為我順服地邁出步伐,即使困難重重,最終也會有一種滿足感,就像運動結束時的粗重呼吸和汗水。
但事實並非如此。身為世界上最貧窮國家之一的醫學教育工作者,我可以說,無論是幫助路邊的一兩個人,還是解決導致人們滿身是傷躺在路邊的系統性問題,情感上的代價都很高。努力改變上層系統是明智的,但也是混亂的。
當我們禱告危機不會發生時,危機就來了,當我們越陷越深時,風險和代價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
當我看到我車上乾涸的血跡時,我常常會想起這些代價。這種混亂和心痛正是這個寓言的真實寫照。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會提醒自己我那天未曾想到的耶穌的其他一些話。耶穌在馬太福音25:40告訴我們,服事有需要的人就是服事祂。祂就躺在我的後車廂,昏迷不醒。祂就在那個不斷尖叫的女子身上。
事實是,我的犧牲是個機會,在找到合適的地方前,我載著我的主在城裡繞來繞去。
讓我們不要等待某個假想的時刻,等待環境和心情都做好準備後響應呼召。讓我們接受這個墮落的世界不可避免會有的傷害,視其為痛苦但仍蒙福的機會。
讓我們一起評估基督徒的愛的風險,在痛苦中相互支持。讓我們記住,我們的主在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之中——也在我們之中,即使我們自己有不足之處。
艾瑞克·麥克勞克林(Eric McLaughlin)是布隆迪的宣教醫生,著有《黑暗中的應許:與需要幫助的人同行而不失去信心》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