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禮拜,ㄧ位女士對我說:「我在新聞裡看到近期聖經的銷量上升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正在經歷復興?」
這位女士注意到的報導,與美國《宗教新聞服務》引用的皮尤研究中心 (Pew Research Center) 最新的研究一致:越來越多美國人 (將近三分之一) 認為宗教在美國的影響力正在上升。
上週,我的朋友芬奇 (David French) 在《紐約時報》的專欄中指出,他感受到一種屬靈氛圍的變化,但他認為我們現在感受到的,未必是復興。芬奇認為他所看到的,更像一場「革命」:一種信仰語言與政治學者高斯頓形容的「黑暗激情」(dark passions)——憤怒、怨恨與復仇——相結合的運動。
但同時,近年來,我們確實也看見一些無可否認具有復興特徵的事件,例如2023年阿斯伯里大學 (Asbury University) 的靈命更新事件。無論人們現在對「福音派」這個詞有什麼看法,但幾乎所有被納入此稱謂的群體,其中ㄧ個標誌就是「對復興持盼望及敞開的態度」。
看來,如今似乎是對教會既有警訊、又有盼望的時刻:這兩種「復興」之ㄧ充滿上帝恩寵的記號,另一種則可能是上帝隱面的徵兆,而我們應該對這兩者都保持警覺。
將近20年前,現任《大西洋月刊》專欄作家的猶太評論家弗倫 (David Frum) 曾以局外人的角度觀察並指出,為何福音派基督徒似乎總想在美國社會中宣稱自己是「多數派」——無論是「沉默的多數」、「道德上的多數」,還是所謂「真正的美國人」。弗倫寫道:
基督教保守派常常對壞消息抱持敵意,即使這些消息來自他們的朋友。作為典型的民粹主義者,他們常把自己「正在失勢」的這個事實,誤解為只是「別人認為他們理應失勢」的ㄧ種觀點。於是他們常喜歡以民調數據來反駁壞消息,試圖證明美國民眾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他們的立場。
多年後重讀這段話時,我忍不住感到一陣刺痛。雖然我並不認為自己算是任何意義上的民粹主義者,但我也能看出,至少在心理層面上,我的確曾展現出弗倫所描述的那種心態。舉例來說,我過去常用類似的思維來主張福音派「優於」基督教主流教派;或者說,我認爲我那更保守的浸信會支派,比偏自由的浸信會支派「更忠於真理」。畢竟——我們教會的人數在增長,而他們的教會沒有。
在某種程度上,我當年的觀點並非全然錯誤。畢竟,我當時是在回應某些極端自由派的勢力。他們主張,既然現代人再也無法接受「童女生子」或「基督再臨」等真理,我們應該把一切超自然的元素拋棄,否則基督信仰「不改變,就會滅亡」。但若他們的論點完全站得住腳,我們今日應該會看到一間又一間「普救ㄧ神教(Unitarian Universalist)」的大型教會,或掛著彩虹旗、遍佈全球的植堂運動。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如果有人對我說:「我想辭掉工作去學摺紙,因為我想成為百萬富翁。」我大概會回答:「你見過哪個靠摺紙變成百萬富翁的人嗎?」——像這樣的回應是在對方的邏輯框架內作答。但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也會錯過指出更根本的問題的機會:目前的你連一隻像樣的紙天鵝都摺不出來!
我們許多人在討論「復興」這個議題時,遠遠超出了單純依對方邏輯應答的範圍:我們常默默預設「規模龐大」等同於擁有上帝的祝福,並認為人/事工的「正確性」可以從其「成功」得到印證。然而,這樣的推論最終會把我們引向一種錯誤、甚至近乎異端的上帝觀。
如果20世紀後期福音派保守主義的增長,意味著上帝對我們的認可,那這是否也代表20世紀上半葉自由派的主流教會在成長時,上帝也同樣認可他們?在那個年代,上帝是否與紐約那間龐大又自由的河濱教會 (Riverside Church) 同在,並否定街角那間貧困、掙扎著的保守派福音佈道堂 (Gospel Mission)?
難道上帝曾是一位聖公會信徒,後來變成美南浸信會支持者,接著再成為無宗派背景的新教基督徒,如今再以聖靈為自己施洗,成了五旬節派的上帝?這種想法正是以「成功」來衡量信仰信實程度的荒謬之處。
25年前,歷史學家馬蒂 (Martin Marty) 就察覺到教會身上這種微妙的變化。他稱之為一種從「以『不受歡迎』為真理印記」轉向「以『受歡迎』為真理依據」的信仰轉變。
馬蒂指出,歷來典型的保守福音派思維,始終堅持真理有一個超越歷史、獨立於人類文化與潮流外的客觀標準。這樣的立場,往往使基督徒在世俗標準下顯得像一群古怪、軟弱,甚至愚拙的人。馬蒂提醒說,耶穌在談到祂的子民時,曾用「小群」這個比喻,並應許這樣一小群人將得著祂的國度 (路加福音12:32)。
耶穌這番話的含意是:那些跟隨祂的人,會因為外在可見的「成功」證據不足、因自己似乎處於危險邊緣的位置——而受到恐懼的試探。依照世人的標準來看,他們確實是「小群」到微不足道的人;然而,他們所領受的國度是在基督裡賜給他們的,因此,要ㄧ直到祂再次到來時,這國度才會完全被人看見 (路17:20–24)。
當基督教以輿論來衡量自身的「成功」時,我們的代價就變得極為高昂;當我們以「受歡迎程度」作為上帝恩惠的記號時,我們難免會開始把「市場」——無論你如何定義這個市場——視為上帝啟示的所在。而當市場改變需求時,「屬靈企業家」們也必須隨之調整:有時這種調整展現在所謂的「性解放」上,有時則體現在「羞辱/取消」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的教會文化上。
耶穌在《啟示錄》向約翰描述那頭「獸」時,指出牠幾乎享有普世的讚譽與成功:「誰能比這獸?誰能與它交戰呢?」(啟13:4)。在這裡,看似復興的,其實是敗壞、墮落的;而看似「失敗」的——基督徒被獸打敗 (啟13:7)——其實才是真正的復興。
耶穌所啟示的復興,是情感與愛的轉變/轉向 (啟2:4-5)。有時,這轉向會帶來爆發性的增長 (如五旬節那日),有時,則表現在一小群忠心的「餘民」身上,堅守真理最後的火種。無論是哪一種,教會與個別的基督徒都必須學會如何「處卑賤、處豐富」,在任何景況中都知足 (腓立比書4:11-12)。
我們應該為復興的發生禱告。但我們首先要明白,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復興。
復興不會是一種市場現象,也不會是人能自己造出來的。復興無法被操控,只能被領受。復興是聖靈的風,而那陣風常在呼召亞伯蘭離開吾珥前,首先摧毀一座巴別塔。
復興無法從某間教會的一張藍圖開始,更不會從某種福音行銷計畫開始,而是從一種徹底無助與依靠的姿態開始。當上帝讓以西結看見滿地枯乾的骸骨,並問他:「人子啊,這些骸骨能復活嗎?」時,先知回答:「主耶和華啊,祢是知道的」。這就是正確的回答——也是我們該有的回答 (以西結書37:3–4)。
上帝確實能賜下復興。但這通常意味著,那種符合時代潮流、能被直播、能被變現的宗教形式,必須先崩塌。真正的復興總是令人不安、顛覆既有現象的——正因如此,若任憑我們自己選擇,我們多半會偏好那種虛假的、人可控制的「復興」。
我們真的渴望復興嗎?我們其實承受不起真正的復興。
這正是一切與復興相關的討論的重點。是真正的復興——那種無法被人操控的復興——掌管我們,而不是我們掌管復興。而復興首先要吹散的,是我們用來衡量「成功」的那根尺。
Russell Moore是本刊特約編輯與專欄作家,領導負責領導本刊「公共神學計畫」 (Public Theology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