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像我們這樣過度數位飽和的社會裡,「分心」似乎成了我們每日搏鬥的對手。本來只是快速查看一下天氣,來決定晨跑要穿什麼,演變成滑了整整20分鐘的政治評論或貓咪影片。明明我們多數人不會一早醒來就想著:今天我要花兩小時重看《魷魚遊戲》,但最後我們仍這麼做了。
我們擁有的數位裝置及網路演算法全在搶奪我們的注意力,將我們的心從原本的目標轉移他處,而且效率驚人。然而,儘管「注意力危機」已讓我們足夠焦慮了,在討論這類議題時,卻總伴隨著一種令人擔憂的傾向:我們常把這種困境與對「生產力」的焦慮合在一起看。
我們可以,也應該,關心自己的生產力,以及「注意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當「產能」及「效率」成為我們的首要關注時,注意力的本質就被扭曲了。在這種視角下,注意力變成我們「達成目標的手段」,也就是被錯誤地視為一種「資源」。而這個問題的根源,其實隱含在我們的語言習慣裡,例如,我們會說:嘿!你都把注意力「花」在哪裡!? (“pay” attention)。
當我們「花錢」買什麼時,我們期待得到一些有益或有用的東西。花錢時,我們是消費者——我們想知道自己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但注意力並非一種我們「花出去」的東西,而應該是一種我們「給予」的東西。
我們用交易的語言談論「注意力」,反映了現代社會將一切事物經濟化的視角——甚至包括我們如何看待自己。根據哲學家彌爾 (John Stuart Mill) 的描述,現代人就是「經濟人」(homo economicus)。我們每個人都是「理性的」消費者,努力「以最少的勞動和身體上的自我約制,獲得最多的必需品、便利性與奢侈品」。
在這樣的框架下,我們很容易把注意力視為另一種可以最大化、為自己謀利的資源。但語言上的微妙轉變——從「花出 (pay)」到「給予 (give)」——若能真實地反映在我們的行動裡,應能徹底改變我們活在世上的方式。當我們「給予」注意力時,我們並非為了操縱或利用他人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相反地,作為基督徒,我們在注意力的操練中順服耶穌,願放下自己掌控事物的私慾。畢竟,聖經提醒我們,找到生命的唯一方式,是首先失去生命 (太10:39)。
小說家兼哲學家梅鐸 (Iris Murdoch) 雖然不是基督徒,卻指出注意力不僅關乎它引導我們朝向什麼,也關乎它使我們離開什麼。注意力讓我們「離開」自己,從而使我們能「領受」我們所注意的對象所賜予的東西,梅鐸稱這個過程為「去自我化」(unselfing)。因為注意力使我們轉離自己,其自然的結果便是「透過對外在現實的感知增強——主要是對他人的真實感,但也包括對其他事物的真實感——從而減少自我中心」。
梅鐸對注意力的理解深受法國哲學家兼神祕主義者韋伊 (Simone Weil) 的影響。梅鐸稱為「去自我化」的概念,在韋伊筆下則被稱為「解造」(decreation)。韋伊說,透過專注於他者而「毀壞自我」,就是「捨己」(deny oneself)。事實上,對受基督教影響的韋伊而言,注意力幾乎與禱告有同樣的意義。
正如梅鐸與韋伊所理解的,我們之所以是「給予」注意力,而不是「花出」注意力,是因為注意力主要是一種「我們與他人同在」的方式。而這種同在的方式,尤其對基督徒而言,與我們自私的目的背道而馳。說到底,注意力運作的真正方式,是將我們的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
神學家羅恩·威廉斯 (Rowan Williams) 曾貼切的以賞鳥來類比禱告。他形容禱告是帶著「注意力與期待的心來等待上帝;是一種足以從自我中心的掛慮中解放出來,向上帝在基督裡賜予我們的ㄧ切敞開」的態度。不僅僅在我們「靜默靈修」或偶爾與上帝對話的片刻才是如此。事實上,真正的注意力可能投注於任何事物上——借用韋伊的例子,甚至可以是幾何學!——並且在這種專注之中,注意力成了一種禱告,使我們敞開自己去經歷上帝。
這種面向世界的態度,只有在基督教的創造教義裡才能完全理解。世上萬物之所以值得我們給予注意力,並成為可能與上帝相遇的契機,是因為世上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美善之物。
想像一下,有人幸運地在二手拍賣會上買下一幅素描,結果發現竟然是文藝復興大師杜勒 (Albrecht Dürer) 的真跡。撇開它突如其來的財務價值,你可能會因「這幅畫的作者是誰」而覺得它更值得你的注意力。同樣地,既然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我們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即使是最平凡無奇、最不起眼的事物,也同樣值得我們以注意力珍視。
因此,在《羔羊的宴席》一書中,卡彭 (Robert Farrar Capon) 鼓勵讀者凝視一顆洋蔥一小時。是的,一顆洋蔥,整整一小時。他補充道:
人類真正的任務,就是注視這世上的事物,並愛它們本來的樣子。畢竟,這正是上帝在做的事,而人之所以以上帝的形像所造,也絕非毫無目的。……如果人可以凝視一顆洋蔥整整一小時,那麼想想那位古老的俄國人,他要凝視洋蔥與教堂尖塔多久的時間,才能創造出聖瓦西里大教堂 (St. Basil’s Cathedral)。
卡彭與那位老俄羅斯人凝視洋蔥與教堂尖塔,並非出於交易心態。在他們自由給予的注意力中,他們向世界和上帝敞開自己。我尚未養成凝視洋蔥的習慣,但我開始以素描作為一種屬靈操練。素描迫使我去看——真正地看——樹皮如何與樹幹連接。而在那一刻,我「去自我化」了:我心中只想著這棵樹。
我們之所以給予事物注意力,如卡彭所說的,是因為我們是上帝形像的承載者。對基督徒而言,這有個非常特定的意義:耶穌基督是祂父神完整的形像 (西1:15),而我們正在被模造成祂兒子的形像 (羅8:29;林後3:18)。當我們有意識地給予注意力時,並不會讓我們在道德上更高尚,或累積更多生產力及成就感。但在聖靈的幫助下,當我們「正確地」給予事物注意力時,祂能使我們「像耶穌那樣」注視這世界及人們——以憐憫的視角看著他們 (可6:34;路7:13)。
因此,若要養成新的注意力習慣,我們需要以新的思維和用詞來談論「注意力」。
注意力是一份可被給予的禮物:一份時間的禮物,也是一份「把自己給出去」的禮物:使我們的世界可以圍繞著自己以外的事物運行,哪怕只是片刻。
下ㄧ次你和朋友聊天時,腦海裡不要同時想著晚餐要吃什麼,或哪一集新節目今晚會上線。將你完整的注意力作為禮物給予對方,不期待任何回報。提問。對對方抱持好奇心。與對方一同進入他的故事。無論人們如何看待擁有同理心的好處或危險,渴望捨己並以同理心與他人「同在」,是一種根本的基督徒衝動。因為事實上,這正是上帝的聖靈對我們做的事。
在我的教會裡,我們與「列星頓救援事工」(簡稱LRM) 合作,LRM致力於滿足我們城市中最脆弱的群體最急迫以及長期的需求。他們餵養飢餓的人,幫助人們打破成癮的循環,並努力不懈地將人們從街頭帶入穩定的住所。這裡有許多重要且具體的需求必須被滿足,而我們教會的會眾 (以及其他許多人) 犧牲金錢與時間來幫忙達成這些目標。
在面對龐大且急迫的需求時,LRM常提醒志工們,他們所能做的最關鍵、最深刻的事之一,就是把注意力給予他們服事的人。我們教會的一位志工定期前往LRM擔任導師,但他說,他多數的時間其實只是傾聽人們說話。給予時間和金錢固然能表達你對一個人的關心,但沒有什麼比「給予注意力」更能表明你對對方的在乎。
我們可以,也應該,依然承認注意力的「實用層面」。注意力能幫助我成為更好的聖經閱讀者,或更好的父親。但真正的注意力並不關乎我的產能,而關乎我與某個上帝創造的事物或人「同在」的方式。注意力是我為了回應「愛上帝、愛鄰舍」的呼召而能給予的東西。
這不是人們能真的買到的東西。所以,別不加思索地「花掉」它。
Derek King是「路易之家」(Lewis House),一所位於肯塔基大學校園的基督徒研習中心——的駐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