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一次,康科利(Nick Konkoli)會到位於芝加哥“小意大利”的“活水茶堂”去主持免費的中國茶品茗活動。在兩個小時的“社區茶會” (Communitea)中,康科利和其他參與品茶的人會將不同的熱茶倒入精緻的茶杯中,然後解釋每一種茶的起源和成分。
這家茶屋的創辦人名叫姜少龍(很多認識他的人稱他為“沙龍牧師”)。2020年茶屋開張時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用來舉辦這樣的對外開放的活動。作為一個華人教會的牧師,沙龍希望提供一個社交空間,來接觸芝加哥地區的中國留學生和年輕專業人士。活水茶堂最早是在2015年從沙龍服事的教會的一間改裝的儲藏室開始的。很快,這個茶屋就成為一個類似社區中心的地方,沙龍和他的同工們意識到茶屋需要一個更大、更開放的場所。
一年多前,沙龍認識了康科利,兩人因着對茶、音樂和攝影的共同興趣建立了友誼。康科利不是基督徒,但他並不介意在一個被教會用來做福音外展的地方舉辦社區品茶活動。
“當沙龍告訴我他是一名牧師時,我並不覺得震驚,”康科利說。“任何想成為牧師的人都理當希望創造一些社區空間。”
尽管康科利的品茶會是品鑒熱茶,但活水茶屋的主打飲料是冰的珍珠奶茶。沙龍把這家店作為他的教會的一個延伸空間來經營(甚至是可以讓使用Instagram的年輕人來打卡的地方)。這是一個為年輕人提供屬靈對話場所的奶茶店。沙龍設計的茶屋,跟其他近年逐漸在有較多亞裔人口的美國城市流行的奶茶店相似。茶屋內有溫暖的燈光,簡約的裝飾,還有一面畫廊牆,展示着精緻的手工茶具。茶屋提供各種口味的奶茶和熱茶,例如桂花烏龍奶茶和菊花普洱茶。
在美國和加拿大,利用奶茶店來傳福音的並非只有沙龍他們這一間教會。從多倫多到芝加哥再到紐約,都有亞裔教會的牧長、領袖與年輕人坐在一起,喝着各色奶茶,聊着基督教信仰。
茶文化與基督福音
珍珠奶茶於20世紀80年代起源於台灣,其名稱來自於加到奶茶中的黑色粉圓。奶茶可能是果味的,例如芒果或桃子味的紅茶,也可能是巧克力或榛子味道的。近年奶茶在世界各地迅速流行起來。據聯合市場研究公司預測,到2027年,奶茶銷售將成為一個40億美元產值的龐大產業。
在北美講英文的教會中,“喝杯咖啡”幾乎是坐下來交談屬靈的事情的同義詞,而亞裔教會的事工領袖說他們的社區需要的不是一杯咖啡,而是一杯茶——不同世代的亞裔人士可能有不同的喜好,傳統的熱茶可能對老一代人更有吸引力,而千禧一代和Z世代則更喜歡香甜的奶茶。
沙龍畢業於北園(North Park)神學院並在芝加哥橋港(Bridgeport)新生命社區教會(NLCC)帶領華人會眾。他本人更喜歡不加糖或牛奶的傳統中國熱茶。去年6月一個明媚的主日下午,新生命社區教會的英文和中文會眾在一個公園裡舉行了聯合崇拜。沙龍和教會的英文牧師杜登霍夫(Luke Dudenhofer)一起(對話式)講道,他倆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擺着兩杯清香撲鼻的中國熱茶。 “茶能把人連結起來,”杜登霍夫牧師說。
而沙龍最希望做的事情是為教會周圍的中國留學生和年輕專業人士服務。他對加入“第三波教會咖啡店運動”(即教會開設時髦的咖啡店作為分享福音的地方)不感興趣。他想做的是奶茶。
學做奶茶對沙龍來說不是太難的事情。沙龍的母親曾經在中國開過高檔酒店,她遺傳給沙龍烹調、茶文化和接待客人方面的天賦 。活水茶屋的每種飲品都是沙龍自己設計的。
沙龍也熱衷於茶文化的歷史。他喜歡跟人分享古代日本茶文化與天主教相遇的故事:16世紀日本最著名的茶道宗師千利休曾經受到耶穌會傳教士引入日本的天主教文化的影響,他發展出來的日本茶道的美學和哲學都受到天主教聖禮的啟發。千利休的七個弟子繼續發揚光大了他開創的茶道,其中兩位與千利休的妻子和女兒最後都信了天主教。
很多個世紀以來,茶一直在中國文化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中國茶飲已被聯合國指定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上海的咖啡店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多的今天,中國仍然把傳統的茶飲作為民族主義的象徵來推廣。(2019年香港抗議活動中誕生的一個在線民主運動則以“奶茶聯盟”自稱。)
“有些人可能認為喝茶是過時的老派做法,但在中國和海外,很多人仍然喜歡喝茶。”沙龍說。在中國,人們每天都在茶館見面、談天、交流信息。
作為老百姓居家必需品,茶是中國人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一。中國的大中小城市裡遍布着老式茶館,退休老人在這裡擺龍門陣,聽說書,打麻將,商人們在這裡吃着點心、品着香茶談生意。雖然珍珠奶茶在中國的年輕人中佔主導地位,但一些老式茶館也努力想讓傳統的茗茶重新成為時尚。
從王怡牧師喝茶的故事中我們可以對茶在中國人(包括基督徒)生活中的角色有更深的了解。二十年前,王還是一名法律學者和知名網絡作家,他在網上結識了一位美國華人基督徒,那位弟兄回國出差時,他們在成都的一家茶館一起喝茶、見面。王怡後來成為基督徒,再後來成為一名有影響力的牧師。王怡牧會以後,曾經邀請那位美國華人基督徒在成都做信仰講座,演講的地方也是在一家茶館里。
王怡帶領的秋雨聖約教會經常受到警察的騷擾。國保經常請王怡“喝茶“——在中國這是被警察叫去問話(通常都會受到警察的恐嚇和警告)的隱晦說法。2019年底,王怡被判處九年有期徒刑,政府在前一年強制關閉了秋雨聖約教會。2022年8月14日,一些秋雨教會成員試圖在成都一家茶館聚會(主日崇拜),遭到警察衝擊,茶館也被騷擾。
生命活水的供應
除了“活水”的名字之外,沙龍設計的茶屋很少有明顯的基督教元素。儘管如此,沙龍說“活水”的意涵“也是連接基督教和中國文化的一個橋樑”。
“活水”不僅是聖經中耶穌在井邊與撒瑪利亞婦人談道時所用的比喻。宋代(12世紀)哲學家和詩人朱熹曾在一首詩中用“活水”來比喻藝術靈感與心靈的更新——“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沙龍毫不避諱他開茶店就是為了傳福音。他的目的是為那些可能不願意去教堂的年輕中國學生和移民創造一個“中間地帶”。這也是為什麼他把茶堂的地址選在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附近。(今年年初,因為要安裝做奶茶的新設備,緊鄰大學校區的這家店暫時關閉。)
活水茶堂經常舉辦適合Z世代的活動,如讀書會和現場音樂表演。沙龍牧養的教會有一個每周YouTube直播的“凡事茶屋”節目,有時也會在奶茶店錄製。在這個直播節目中,年輕的中國學生和專業人士,包括基督徒和非基督徒,會就很多時下熱議的話題進行對話——從中國的婦女權利到華人教會中的大男子主義,從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關係到美國的槍支暴力,凡事都可以在茶桌前暢所欲言。
來自北京、現在芝加哥從事數據分析工作的Lucy Liu是沙龍帶領的新生命社區教會中文堂的成員。她說,與許多華人教會偏向守舊的文化相比,網絡直播和讀書會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福音外展方式。雖然討論諸如“婦女權利”的議題可能會被一些華人視為 “左派”的做法,但是Lucy發現這些活動中的對話對她思考作為一名中國女性基督徒的身份問題特別有幫助。
“作為一名中國女性,華人(包括華人教會)的文化期望為我的家庭做出犧牲,把我的丈夫放在第一位,”她說。“但是作為一個基督徒,我想活出我的信仰,不要失去自己。我很快就要結婚了,但我不打算放棄自己的追求。我希望在看重家庭的同時也尊重上帝。”
“凡事茶屋”每次直播大約有200-300人收看,如果是熱點話題,收視率可能超過1000人。但沙龍並不在乎觀眾的人數。“與其說我們想辦一個成功的、廣受好評的節目,不如說我們想為真實的生活打開一扇窗。我們不怕暴露我們的傷口和挑戰,因為我們是在日常生活中經歷並且記住上帝的恩典。我們從來沒有打算讓這個直播成為一個在網上爆紅的節目。我們的對話一直都是沒有事先寫好稿子的,也一直會聊一些敏感、艱難甚至尷尬的話題,但這就是生活,包括基督徒真實的信仰生活。”
新生命教會的杜登霍夫牧師說,沙龍採用的富於活力的網絡宣教方法對來自中國的年輕的慕道友更具吸引力,是教會應該用更寬容的態度接納的。他說:“大多數華人教會都很在乎等級和長輩的權威,因此不容易嘗試新生事物。但是對沙龍來說,為了適應下一代,教會應該更加靈活。我欣賞他出於事奉熱心的探索。”
“奶茶耶穌”與茶館主日聚會
沙龍和杜登霍夫是宣教上的好夥伴。還有不少北美各地的其他事工領袖也在利用奶茶文化和中國茶文化來傳福音。
校際基督教團契(InterVarsity)的校園牧師Stephan Teng在2019年創作了“奶茶耶穌”的卡通形象,為在校園裡討論信仰和生活提供空間。卡通圖上畫著留着鬍子、穿着長袍、拿着一杯奶茶的的耶穌,其靈感來自康奈爾大學的一次T恤比賽。Teng牧師希望藉此開發出一種福音外展的資源,向美國大學校園中的亞裔學生傳達基督福音的好消息。他在校園設立“奶茶耶穌”展台,免費贈送貼紙和珍珠奶茶,並問那些他接觸到的人:“如果耶穌想和你喝杯奶茶,你會問他什麼問題?”
Teng告訴CT,除了吸引亞裔學生,他的事工還藉着“奶茶耶穌”與來自中國、印度尼西亞和蒙古的國際學生對話。
2022年,Teng搬家到印第安納大學附近。他說其他學校的校園牧師也希望借用“奶茶耶穌”來開展福音事工。他還開了一家網店,人們可以在那裡買到以喝着奶茶的(棕色皮膚的)耶穌為主題的T恤和連帽衫。
還有一個茶文化事工是加拿大多倫多的“紅茶館”(Crimson Teas)。這是位於多倫多繁華的唐人街區的一家茶館。創始人Phillip Chan曾讀到一些文章,說某些類型的茶,如普洱茶和紅茶,有助於降低腎衰竭和其他疾病的風險。他在2016年開設了這家茶館。為了養生的目的,他的茶館不在熱茶中放糖,也不賣奶茶。
但Chan開茶館更重要的目的是將茶館作為一種福音事工的形式來經營。從2016年到2020年,紅茶館每周都舉辦教會聚會(直到新冠疫情爆發之後聚會不得不暫停)。每周日上午9點和11點,多倫多英國聖公會基督教會的成員會在紅茶館聚會,他們唱敬拜歌曲,領聖餐,從茶館外走過的人們會好奇地透過茶館的前窗窺探裡面的聚會。
當時擔任教會執事的柯瑪麗(Marion Karasiuk)說:“很多不是基督徒的人對我們的茶館主日敬拜感興趣。”據她估計,當時的會眾中約有一半是亞裔,其中許多是附近多倫多大學的留學生。
在搬離多倫多之前曾在紅茶館參加教會活動的新加坡華人Kee Hua Soo說,茶是吸引其他亞裔人士到茶館探訪的一個關鍵因素。“對他們來說,茶是一種家的味道。它提供了一種舒適感。它就像一個遠離故鄉的家一樣。”
Soo將紅茶館這種吸引人的氣氛歸功於茶館老闆。“Philip沒有隱藏他的信仰。他會說,'如果你想了解更多,我們每個禮拜天在這裡都有教會的主日敬拜。這本身就是一種福音外展。”
Soo說,在茶館見面談論上帝,比起去教堂來,會顯得不那麼可怕。“Philip並不強行推銷福音,但這是一個讓人們感到可以自由詢問有關福音的問題的空間。總有一些不是基督徒的人有足夠開放的態度,他們會來參加一兩次禮拜。”
奶茶飄出基督的香氣
對於像沙龍這樣的傳道人來說,通過奶茶來傳福音不僅僅是為了迎合年輕人的口味。在美國,年輕的、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中國學生和專業人士的世界觀與前幾代華人移民有明顯的不同。在沙龍看來,傳福音的工作必須因應新一代的文化。
“我們如何向現代人介紹教會?”沙龍說。“上帝的道是一樣的。但如何向年輕一代傳講這道,是我們應該弄清楚的事情。”
華人教會曾經摸索出一些方法,向“天安門一代”中國學生、學者傳福音。那一代人在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后帶着破碎的心和政治上的幻滅來到美國。他們大多是需要依靠研究生獎學金和在中國餐館工作才能生存下來的窮學生。他們對華人教會的幫助(如在查經聚會前或主日崇拜后提供免費中國飯食)心存感激。他們大多曾經受到唯物主義的無神論和科學主義的影響,所以他們常常會就“進化論與創造論”之類的話題與基督徒辯論。
但是今天的年輕一代中國留學生大多來自富裕的家庭。他們不需要教會的基督徒用車載他們他們去買菜辦事,或者為他們提供二手傢具。他們不差錢,可以在中國餐館、超市和卡拉OK酒吧里瀟洒地消費,而且周五晚上他們多半會選擇與朋友一起去唱K、喝酒,而不是到教會查經。他們很可能更加後現代,對“基督教是否與科學衝突”這類的爭論不感興趣。
沙龍說,今天許多在散佈於北美各地的華人教會中做領袖的基督徒都是“天安門”那一代的人。他們能感受到與年輕人之間的代溝,但他們當中很多人都覺得不知道如何彌合這種代溝而把Z世代帶到基督面前。
近年民族主義在中國的興起也使向年輕一代中國人傳福音變得更加困難。“中國政府已經成功地對年輕一代進行了民族主義灌輸,讓他們相信基督教是西方文化入侵的工具,”沙龍說。“這也是為什麼邀請這些年輕人去教會這麼困難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沙龍同時也看到Z世代中國年輕人的精神匱乏和對信仰的需求:“他們對物質主義、民族主義和科技發展帶來的問題感到不滿。他們中的許多人遇到心理健康方面的問題,如抑鬱症和雙相情感障礙。他們的精神需求變得更加深刻和明顯。“
活水茶堂希望以創造性的方式來回應這些需求。沙龍將奶茶店和教會的對話直播稱為“多維度的福音事工”。他想讓來自中國的年輕人通過對藝術、美和音樂的共同欣賞,以及通過在一個他們感到安全和溫暖的空間里追求社會正義和種族平等,來體驗屬靈的覺醒。
“在活水茶堂,人們可以找到可以交談的基督徒,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問題是會對基督徒不敬、不能問的問題,”杜登霍夫觀察到。“他們可以坦白地說,‘我不相信上帝’。對年輕一代來說,建立關係是關鍵。他們不想成為你的傳教事業的目標受眾。他們不希望你讓他們改變信仰。他們想要交一個朋友。”
Lucy Liu也同意。她說:“年輕人對收看直播對話的興趣肯定比參加教會禮拜要大。我認識一個朋友,她對去教堂不感興趣,但當她聽說我們將在直播中討論關於共產主義和婦女權利的話題時,她就很想參加。”
沙龍開奶茶店不是為了盈利,而是為了創造一個有利於基督徒分享信仰的環境。他希望有一天能將活水茶堂的事工模式帶到其他美國的大學校園,也希望畢業后離開芝加哥的中國學生基督徒們把這種通過一起喝奶茶與非基督徒談論信仰的做法帶到其他城市。
沙龍說:“我們的茶堂就像一座聖殿。上帝的事工不是只能在教堂里做,基督徒可以把任何地方變成傳福音的殿堂。我們只需要與上帝同工,走進社區經歷聖靈的工作。”
對沙龍來說,事奉上帝也包括做好奶茶,成為一個熟練的茶藝師。他認為,基督徒應該追求專業性:如果上帝呼召他們創作歌曲(那是沙龍自己的另一個呼召),他們就應該儘力寫出動人的歌曲;如果上帝呼召他們做奶茶,他們就應該儘力做出美味的奶茶。
“無論你做什麼,你都好像是一盞燈,”他說。“讓基督的香氣在你的產品、服務和環境中散發出來,人們自然就會對耶穌產生興趣。”
Isabel Ong是CT亞洲副編輯,Sean Cheng是CT亞洲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