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學家凱爾西 (David H. Kelsey) 在 1993 年問道:「傳統的『罪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他擔憂的並不是「罪論」消失了,而是它轉移了——從「疾病與醫治」的框架,轉移至「疏離與修復」的框架。在前者中,我們是「罪病纏身」之人,若無外力介入,便注定死亡;在後者中,我們是離上帝遙遠的人,需要被帶回祂身邊。
雖然以上兩種觀點都有聖經依據,但在這樣的轉移中——從罪病纏身的人,變成「與上帝疏離」的人——我們對人類問題的本質及「解決之道」產生新的認知。在第一種觀點中,我們需要一位能開處方、能醫治我們的醫生;在第二種觀點中,我們需要一位治療師——能幫助我們「調整」行為模式的人。若我們需要的是醫生,我們的問題便是系統性的;若我們需要的是治療師,問題便在於自我本身。這同時也是關於「行動主體」的差異:病人需要醫生 (可2:17),但遠離上帝的人,似乎只需要自己主動靠近祂即可。這種理解方式也會影響我們對人性的診斷:人的本性是否真的有問題?還是我們只是承受了自我認知錯誤所帶來的後果?
在當今這追求「身心健康」的時代,處處都在警告我們環境中的危險:小心微量塑膠、致癌物、危險的食物防腐劑,以及鼓勵我們透過調整身體去順應「自然的晝夜節律」、避免手機藍光的危害,好重新與自然連結。這些指引雖然不無益處,卻也反映了凱爾西所警告的「轉移現象」。我們生活在世上之所以遭遇苦難,是因為這世界本身就有病/罪孽,還是我們只是自己周遭環境的受害者?我們受苦只是因爲相信了錯誤的教導或不良的教會結構嗎?我們可能會開始認為,只要有「更整全」的福音,或「更健康」的上帝觀,就能提供我們所需的一切解方。
身為一名神學家,我讚許人們努力尋求能更貼切描述上帝及其屬性的語言。然而,在我們採用的宗教語言裡,我看見一種與非基督徒追尋「大自然母親」時相同的矛盾點:我們不再認為自己需要一位聖潔的上帝,能引導我們穿越充滿敵意的世界——反而想像大自然意在滋養、引導並醫治我們。但這究竟是否是關於大自然的真相?是否是關於上帝的真相?
我非常欣賞家庭教育理論家梅森 (Charlotte Mason),她的理論奠基於和自然界定期且不受框架限制的互動。她引用詩人華茲華斯 (William Wordsworth) 的話寫道:「『大自然從不辜負熱愛她的心』,當我們細察且深情地照顧她,她便以美麗和愉悅的親密感作為回報。」
身為一名年輕母親,我深受梅森的理論啟發,並將這些理念融入我孩子們學齡前的教育。我希望他們體驗到,哪些挑戰是他們能獨力應對的,哪些則需要他人協助;我也希望他們體驗到變幻莫測的天氣,並攀登那些考驗耐力的高山。用詩人里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的話來說,我期盼他們「被更偉大的事物打敗」。
但現實是,大自然裡有蟲子,有炙熱的天氣,以及可怕的濕氣。我們遇到蚊子、水蛭、在水裡游動的蛇。在冬天,冰雪覆蓋了大自然。每一次觀賞令人屏息的景致和盤旋的飛鳥,都伴隨著曬傷或扭傷。我們在森林裡跋涉,有時沉醉其中,有時則祈求得著拯救。
基督徒和那些對靈性生活感興趣的人,常提及「在自然中尋見上帝」。我們在鳥鳴、壯闊的景致或海濱懸崖上窺見祂的蹤跡。我們所熱愛的自然,是那些有清楚標示好路徑、燈光節慶、飄落的雪花、滑雪坡道、以及餵鳥台上的紅雀。然而,有些陳腔濫調卻讓人難以忽視。
「大自然的甜美」雖是句動人的話,卻難以用證據來證實。若要忠實地描繪大自然,就必須審視其絕美風姿如何真實地與潛藏其間、難以預測的狂暴共存。丁尼生勳爵 (Alfred, Lord Tennyson) 筆下那個「將牙齒與爪子染紅」的大自然,在鋪設好碎石的步道及防蟲噴霧的掩蓋下,早已從我們對自然界的體驗中消失殆盡。
但我們無需費力,便能在自然界中發現病毒與疾病的蹤跡,或看到天性就需要靠暴力掠食的動物,以及會氾濫成災的河流。當颶風摧毀我們的生計時,我們往往急著問那個古老的問題:「這是上帝做的嗎?」而不是「在這樣的境遇中,上帝是否仍能拯救我們?」
按照凱爾西的說法,「罪」曾被視為一種「使人與上帝為敵」的真實狀態。這種狀態始於人類被創造的故事,而人類存在的核心劇情,正是關於人類「如何從疾病中得醫治」的敘事。
但如今,關於罪的敘事已從「創造」遷移至聚焦在「人類」身上 (神學家稱之為theological anthropology,神學人觀)。這意味著與罪有關的討論,不再是個關乎「整個受造界」的普世故事,而成了「個人在上帝面前感受到疏離感」的敘事。在這第二種版本中,罪的敘事較少關注上帝如何創造世界,而更多關注人類如何經驗自己。凱爾西如此描述這種轉變帶來的影響:
關於墮落與罪的敘事,表達了我們其實有這樣的自我意識: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具體生活的方式——我們實際活出的「生命樣式」,其實與我們真正是什麼 (我們的「本質」) 相矛盾。而關於「罪」的教義所描述的,正是這種矛盾,以及為了避免此矛盾所需要的事。
因此,人類生命的終極目標,更貼近「被上帝所造、被上帝所愛」的身分,以及避開罪所帶來的「罪惡、與上帝隔絕」的身分。
問題是,關於罪和人類的敘事,究竟是因人類本性「確實有所失喪、生病」而造成人與上帝真正的疏離,還是僅僅因我們相信了錯誤的自我敘事,而「感覺」自己與上帝疏離?——後者這種「感覺」與上帝疏離的狀態,雖也能被稱作罪,但實際而言,它使罪成了一種「心理狀態」。而這種狀態的真實性及治癒之道,主要與我們在上帝面前的感受,以及我們想像上帝「如何看待我們」有關。
在後者這類型的觀點中,神學的鏡子已從「聚焦於上帝」轉向「聚焦於自己」。這使得我們不斷尋找能「醫治」我們處境的方法——追求幸福感、心理治療療程、找回自尊——即使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上帝。這種思維也可能讓我們誤以為,靈魂的病症,如孤立、悲傷、疏離感等,不是罪的結果,而是需要心理治療來修復。我們將這些「症狀」歸類為自己的軟弱或他人的過失。
這種轉變甚至可能使我們對家人、父母、以及宗教機構發洩怒氣,責怪他們未能修補他們的錯誤。我們或許能與原生家庭斷絕來往,也能將自己與制度性宗教的傷害隔絕,但這終將讓我們感到迷失、破碎及絕望。
與此相反,凱爾西所持的「靈魂確實生病了」的觀點,則指向另一種結論:所有我們感受到的疏離,都是罪的結果,因此我們需要一位救主來醫治。所謂的幸福感及心理治療,終究無法治癒我們真正的病痛。
「我們在天上的父親」——耶穌在《馬太福音》第六章的禱文中使用的稱謂,指認上帝為萬有之源。這個稱謂既將所有生命的源頭歸於祂,更承認祂對世界及受造物的權柄。然而,「父親」這個詞也承載著龐大的文化和個人包袱。畢竟,父親可能會懲罰人,也可能會施虐、暴力,並對子女造成極大的傷害。父親的稱謂夾帶著可能被濫用的權柄。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不改用「老爸」這個更親切的稱謂呢?
與其將上帝稱為天父,我們更傾向把祂想成親切的「老爸」。畢竟,我們覺得「老爸」會在情感上與孩子同在,教導子女重要的技能與嗜好,並且他教養的成效取決於親子關係的品質。「老爸」應該是個能控制自己怒氣,不讓孩子心生畏懼,以溫柔開導取代羞辱式教育的人。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很理所當然,因為這似乎更接近我們「想要」的上帝形象。
而若「老爸」很好,那「母親」豈不更勝一籌?畢竟母親象徵著情感的溫暖與關懷。支持者主張,用「母親」稱呼上帝,對在父權體制壓迫下受傷最深的人特別有吸引力,既能帶來安慰,或許還能清除某些壓制女性的宗教實踐。
但「母親」在天性上並沒有更美好,和父親的角色一樣有其獨特的挑戰。人世間同樣有令人窒息、憤怒且控制欲強的母親,以及疏於職責的母親。若我們優先使用女性語言來描述上帝,有可能也只是用第二種概念上的過度延伸,來回應第一種概念的過度延伸。
但更關鍵的問題是,當我們試圖避開「父親」這個稱謂時,我們其實是在「為信仰做公關」。我們希望讓上帝看起來更平易近人、更充滿情感溫度,結果反而塑造出一個「天上那位好好先生」般的上帝,而非聖經裡的上帝。
當上帝沒有符合我們的期待——沒有按我們所定義的「良善」行事、沒有賜下我們祈求的事、沒有達到我們訂下的「公平」標準——我們放棄的往往不是我們對上帝的錯誤想像,而是上帝本身。我們期待上帝以一個脆弱嬰兒的形象到來,好讓我們喜愛、也好在我們厭倦時輕易地把祂放回搖籃裡。但就像真正的嬰兒一樣,上帝帶著震耳欲聾的吼聲來到我們面前,打破我們錯誤的期待,就像祂終將證明的:祂遠遠超過這些期待。
在聖誕節前後,我們尤其嚮往聖詩《主耶穌心真慈悲》裡說的那位「溫柔、謙卑又和藹」的上帝。我常懷疑這首聖詩的作者是否養過孩子——或至少養過像我家孩子那樣,來到世上時像大砲射出一般轟轟烈烈。孩子們最擅長做的事,就是推翻我們對孩子的期待;而上帝以孩子的樣式來到我們之中,正是要做同樣的事。
當我們稱呼上帝「天上的父親」,或許也能顛覆我們對父親的期待,使我們看見一位雖握有權柄,卻不用它來傷害,而是用它推翻世間邪惡權勢的父親。
而這正是大自然能教導我們關於上帝奧秘的地方。只是方式並非我們想像的那樣。
上帝降臨以色列時,常以自然界作為祂的工具。祂似乎特別常使用水。首先,在挪亞的時代,上帝以洪水毀滅嚴重不忠且敗壞的文明。水成了上帝挖掘、鏟除並清理那失落世界殘骸的鏟子。接著在紅海,上帝使水堆成牆,讓以色列人穿越,並淹沒隨後的埃及人及其戰車。大水再次成為拯救與審判的工具。
以利亞曾供養一位孩子因雨水匱乏而瀕死的寡婦。這位上帝的先知出現時,不是為了醫治孩子的疾病,而是為了解決缺水之患。當甘霖降下,水井盈滿時,便是上帝供應的記號 (王上 18 章)。耶利米和約珥也在乾旱中受苦,呼籲百姓即時悔改,好讓上帝降下所盼望的甘霖。
適量的水象徵著上帝與祂的子民的同在;乾旱則反映上帝的隱面。當門徒驚嘆:「連風和浪都聽從祂!」(太8:27),他們指的正是那位曾制伏洪水,引領以色列民穿越其中的上帝。
我們在希伯來聖經中看到的,是一位以宏大格局行事,拯救及釋放人的上帝。以色列的神學,正是圍繞著這些偉大作為而建立;敬畏、奧秘,甚至壓倒性的驚懼,皆是以色列人與上帝相遇時的特徵。
「禍哉!我滅亡了!」先知以賽亞在看見上帝時如此說,「因為我是嘴唇不潔的人」(賽6:5)。以賽亞既未擁抱上帝,也未懇求恩惠。他懼怕自己即將死亡。
當然,上帝不僅僅是令人驚懼、施行威能的主;祂也是持續供應與看顧人的神。但這兩個屬性不可分割。上帝能隨時隨地照料孤兒寡婦,正因為祂具有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展開行動及介入的能力。這絕非人類所能企及的。祂若非那位能創造深海與其中萬物的上帝,便不可能成為時時庇護寡婦的上帝;那將陸地與大海分開、阻擋洪流的力量,與降下溫柔甘霖滋養大地的力量,是同一種力量。
在這樣的上帝面前,你會自然地做出某些動作。你或許會跪下以示敬畏,或許會俯伏在地,因恐懼而掩面,也或許會向天舉起雙手。有時,你甚至會在憤怒中試圖與祂摔跤——但你的生命將因這樣的相遇而改變。你可能會永遠跛著腳。
然而如今,我們不再從洶湧的大水中看見上帝。我們的宗教語言和實踐,多半朝向那位「使大水平靜」的上帝,而非踏著波濤而來的上帝。這不僅體現在我們的敬拜音樂,或對「安慰性的講道」的偏好,而是我們想像著上帝的形象時的過度自在。我們多數人渴望一位謙卑的君王,只要羔羊,不要獅子。我們太過習慣那位「溫柔、謙卑又和藹」的耶穌,以至於忘記祂同時也是個戰士。
當然,耶穌是基督徒對上帝如何「既是審判者,又是醫治者」的解答。但這很容易滑向一種看似必然的進程:祂從復仇者轉變為朋友,彷彿真正得勝的,不是那位在歷史中降臨的聖潔上帝,而是「心理治療式的福音」。基督徒必須在概念上同時抓住那位成為我們朋友的人,以及那位掌管洶湧大海的主。要做到這點,並不總是容易的。
隨著我們所感受到的需求愈來愈轉向自我/內在——也就是馬斯洛「需求層次」中更高的歸屬感、自尊心與自我實現——我們的神學語言也就愈往這個方向調整。我們強調教會是「找到歸屬感的地方」遠多於說教會是「共享信仰的群體」;我們認為我們對福音的嚴肅委身與個人的靈命成長更有關係,而不單純是為了敬拜三一真神。我們更常談論上帝是我們「全人的根基」、是揭示我們使命的那一位,而非創造並維持萬有的主宰。
20世紀末的基督教主流派教會,已試遍上述各類神學語言。但正如許多教會意識到的,人們其實並不需要一位其「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強化人類自尊的上帝。
當這類神學語言遇上不講歸屬感,且充滿威脅與危險的大自然時,便立刻變得蒼白無力。在海平面上升與氣候失序的時代,我們更應被提醒:流行的宗教語言所描述的上帝,與我們迫切需要的上帝——那位審判、拯救並釋放我們的上帝——之間存在極大的落差。
在塑造信仰生命的過程中,基督徒常常更專注於「如何做⋯⋯」。但近年來,我更關心的是,我們正在塑造怎樣的一位上帝給人們認識?我們往往傾向優先處理基督教文化的過度擴張 (如潛在的父權結構或不公義的權力體制),或那些會傷害人們自尊心的「負面神學」。我們被告知,「和別人談論罪」會導致他們自我厭惡,教導上帝的審判則會引發恐懼。但我們卻很少思考,將上帝僅僅塑造成一位朋友而非救主,會帶來什麼樣的傷害。
當凱爾西 (David Kelsey) 在他的文章中結束對罪「轉移」的討論時,這位主流神學家竟發出令人意外的警告:罪從未被主流派遺忘,它只是以其他名稱,或不同的形態存在——例如不公義或不平等。這兩者都是在不涉及宗教意涵的前提下,談論罪的方式。
或者,罪之所以「消失」的原因也可能完全不同。凱爾西寫道,也許並非因爲人們「停止使用罪的概念」,而是人們放棄談論「上帝的憤怒」的概念。「畢竟,若我們不需要談論上帝的憤怒,也就沒有太大的必要去談論那使祂憤怒的罪。」
理查德·尼布爾 (H. Richard Niebuhr) 就曾預見這一點,他寫道:「一位沒有憤怒的上帝,帶領沒有罪的人,藉由一位沒有十字架的基督,進入一個沒有審判的國度。」但人們真正尋找的,並非一位沒有十字架的基督。人們尋找的,是那能引我們進入沒有苦難、失敗、掙扎、軟弱之地的十字架;人們所追尋的救贖,不僅是免於憤怒的救贖,更是渴望一個並不存在的世界:一個不再有滔天洪水的世界。
當我們僅僅視上帝為「老爸」而非「天上的父」時,便會期待祂如地上普通父母那樣,溫暖、與我們連結、隨時與我們同在,並能保護我們免於傷害。但這些特質並不足以反映那位能在水面上走向我們的上帝。我們需要的不是學會游泳,而是一位能救我們脫離洶湧河流的上帝——即或不然,也是一位能在我們等待復活之前,將我們聚在祂身邊的上帝。而唯有全能的天父上帝能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上帝。
Kirsten Sanders 是一位神學家,也是 Kinisi 神學聯盟 (Kinisi Theology Collective) 的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