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安曼省一個悶熱的星期五下午,夕陽西下。陽光透過空氣中的塵埃,照亮樓下的建築物和街道,汽油味從我打開的窗戶飄進來。
我剛從卡西德阿拉伯語學院結束一天漫長的學習和禱告,在家準備招待我的穆斯林朋友,一同共進晚餐。前一天晚上,他們在自己家裡為我準備晚餐時展現極大的熱情好客心腸,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與他們的愛心和誠意並駕齊驅,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達到墨西哥母親傳承給我的烹飪標準。更重要的是,我深深希望自己做的飯菜能充分表達我對他們的深情厚誼。
畢竟,這個月是齋月——穆斯林的聖月,在這個月裡,他們從黎明到黃昏都要禁食,以增進好客之心、祈禱之心和靈性的淨化。我應如何做,才能將我從穆斯林朋友那裡學到的關於禁食和禱告的深刻體會與基督的馨香之愛融合在一起呢?我默默地禱告:「天父,求祢在一整日的禁食後祝褔這些烤雞薄餅,並讓我們美好的交流時光充滿活力。」
蒙上帝的恩典,我做的烤雞薄餅很受歡迎,我們一行人圍坐在桌旁,享受幾個小時的美好談話——關於福音、禱告,以及在一個似乎正在走向世俗主義的世界裡擁有真誠信仰的感受。
我在約旦度過的短短三個月時光,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對上帝的認識。在基督教神聖的四旬節期間,我開始根據自己在穆斯林占多數的環境中閱讀福音書的經歷,重新思考禁食和禱告對我們基督徒的意義。
在一個天主教家庭長大的我,過去一直認為禁食的意思就是不吃某些食物,並讚揚那些委身於嚴格飲食限制的人。高中時期擁抱新教後,我開始認為禁食是那些誤入歧途的人為了獲得救贖而做的事——而我,一個跟隨改革宗教導的基督徒,顯然比這些人更清楚這個事實。因此,我會透過放棄一些我喜歡的事物來「禁食」,以此向上帝表明我對禁食這件事的認真態度。而我在「禁xx」時期的悔改禱告則是關於請求上帝更深刻地進入我的內在生活,讓我變得更聖潔。我非常相信上帝的主權,以至於我期待祂做所有改造我生命的工作。
回想起來,我意識到自己誤解了禁食和禱告等靈修活動的意義和目的——無論是身為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的我。禁食與食物無關,與變得越來越像消瘦憔悴的聖耶柔米無關。禁食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聖潔而放棄某些東西。我如今的理解是,真正的禁食和禱告,確實如同聖經所描述的那樣,是對我們慾望的反叛,是一種透過實際行動活出來的傾向。
在馬太福音第6章中,耶穌在講述了天國八福後,教導祂的門徒禁食時不要愁眉苦臉——這是虛偽的標誌。祂說:「你禁食的時候,要梳頭洗臉,不叫人看出你禁食來,只叫你暗中的父看見,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報答你。」(馬太福音6:17-18)。
禁食不是為了別人的益處,甚至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耶穌似乎在告訴我們,禁食是為了上帝。那些臉色陰沉、在臉上塗灰的人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他們的「虔誠」顯而易見。他們追求聖潔的動機是自我滿足和他人的關注。他們認為自己在靈裡得到滿足,因為他們感覺自己全身充滿宗教活力和委身。但這不是上帝想要的那種虔誠。
先知以賽亞在以賽亞書58章中批評以色列人在尋求上帝祝福的同時卻壓迫他人,他說,「你們禁食的日子仍求利益,勒逼人為你們做苦工。」(58:3)。他描述以色列人如何呼求上帝賞識他們的禁食,因為他們「垂頭像葦子」,躺在「麻布和爐灰」裡(58:5)。
然而,以賽亞的回答是:你們不能以今天這種禁食方式指望你們的聲音被上帝聽見(58:4)。相反的,上帝所希望的禁食是「鬆開凶惡的繩,解下軛上的索,使被欺壓的得自由,折斷一切的軛」。以賽亞進一步囑咐聽眾要「把你的餅分給飢餓的人,將漂流的窮人接到你家中」。這種禁食將使以色列的公義「像早晨的光」閃耀,這樣他們「所求的醫治」很快就會出現(58:6-8)。以賽亞說,只有這種公義的禁食才能為上帝帶來榮耀,喚起祂的祝福。
以賽亞批評的是那些對聖潔行為活力充沛的人,因為他們做出禁食的外在行為,並期望上帝和社會認可他們的虔誠。他們在忙著禁食的同時對上帝的心願漠不關心。他們的「自我犧牲」——無論是透過禁食,甚至是透過施捨窮人,都成了用以推進自我議程的一種手段,導致不公義的事實。
上帝在以賽亞書中呼召的禁食不僅使人照顧受壓迫者,還要他們結束系統性的剝削和暴力。以賽亞要以色列人透過解決讓窮人一直貧窮的不公義制度來「解開不義的鎖鏈」,而不僅僅是施捨給窮人(58:3-6)。
上帝希望我們的禁食能反抗這世上系統性的殘缺——是種能推翻不公義、解放受壓迫者、讓飢餓者吃飽、赤身者穿得暖的「禁食」。禁食的目的不是餓肚子,但人必須感到飢餓。嚴格來說,它不是一種自我犧牲,但必須是種自我否定。禁食是一種叛逆的行為,讓我們對自己渴望的事物說不,為了在我們內心深處產生一種飢餓感——飢渴上帝完美的公義和正義。
在我們身處的時代,各種事物不斷要求我們的注意力,我們被各種娛樂分散注意力、關注自己在網路上的形象。當我們餓死我們慾望的偶像時,我們會感到飢餓、緊繃和不安歇。因此,我相信上帝想要見到的「禁食」是一種讓我們內心深處感到不安的「禁食」,在這種禁食中,我們無法感到真正的安歇,直到我們與慾望的終極對象——上帝——深刻的連結在一起。簡單地說,禁食能讓我們的靈魂經歷到只有上帝才能滿足的飢渴。禁食中的靈魂與上帝親密連結,不會渴望他人的讚美。畢竟,當上帝全然佔據著一個人的心思意念時,別人的讚美又算得了什麼?
我們的資本主義消費者心態告訴我們,要得到幸福,就要更多的消費——禁食正是反抗這個謊言的方式。將靈魂扎根在上帝裡的人不會因著餵養窮人、解放被壓迫者和反對不公義的事而感到負擔過重。相反的,禁食的靈魂會感受到上帝渴望做這些事的急迫感。像這樣與上帝連結的靈魂會情不自禁地渴望上帝的國度降臨人間。
正是這種對上帝在人間的公義和自由國度的渴望,促使禁食中的靈魂禱告。禁食的靈魂對自己「住在上帝面前」和「生活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之間感到張力,而這迫使他們禱告。一方面而言,與上帝同住的禁食靈魂對上帝國度中所有受造物的潛在榮耀有種憧憬;另一方面而言,今生我們不可能永遠待在上帝的面前。我們必須參與祂的創造,而不是躲在神聖的庇護所,遠離受壓迫者和窮人。
事實上,我們在基督變像時也看到了這一點,彼得想為耶穌、摩西和以利亞「搭三座棚子」,暗示著他想永遠保持這種狀態(馬太福音17:4)。然而,耶穌帶著他們離開榮耀山,並立即治癒一個被鬼附的男孩(17:14-20)。耶穌向門徒表明,雖然看見主的榮耀是件好事,但在世界需要醫治的時候,永遠停留在這種狀態是不夠的。
在四旬期的季節裡,我們應該思考禁食中的靈魂如何使基督的跟隨者從「渴望著什麼」轉變至禱告所啟發的真實行動。當我們禁食時,我們訓練自己的靈魂專注於它真正的渴望:上帝。禁食的靈魂遠離偶像,渴望上帝。然而,面對世上的巨大需求,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禱告呼求。與禁食一樣,禱告不是為了他人的讚美。耶穌教導祂的門徒「要小心,不可將善事行在人的面前」,因為這樣的人從神那裡得不著賞賜(馬太福音6:1)。
耶穌教導門徒在隱蔽處用心禱告,因為上帝在我們開口之前就已經知道什麼是最好的(馬太福音6:5-8)。這就形成一種有趣的張力。一方面,人類需要使用語言禱告,因為沒有語言,我們很難溝通。然而,當我們使用字詞時,我們可能會錯誤地假定上帝會按照我們的認知行事,將上帝限制在我們的字詞所能傳達的概念裡。例如,當我們禱告求「xx事/人的益處」時,我們受限於英文和我們的文化背景。當一個基督徒用阿拉伯語祈求Ḥasan時,他求的是好的、卓越的或有利的東西。
但另一方面而言,耶穌告訴我們,上帝在我們說話之前就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上帝超越人類語言的限制。上帝既容納我們話語中的意圖,也超越我們有限的語言概念。我們對「好」的概念的理解難以將上帝的心思意念全然納入,因為上帝是不可言說的,超越人類的思維。禁食的靈魂明白這一點,因為已放下自己的智力偶像,這樣的靈魂對上帝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行事持開放態度。事實上,上帝比我們對良善的有限的認知更偉大。讚美上帝!
禁食加上禱告的共同實踐培養了靈魂與上帝交流的渴望,並透過在這個世界上的實際行動尋求上帝的國度。禁食的靈魂會懺悔:「願祢的國降臨,願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這樣的禁食喚醒一種願望,就是甚願能放開那些不公義的束縛,打破壓迫的枷鎖,為飢餓的人提供食物,為無家可歸的人敞開家門,為赤身露體的人提供衣服。從禁食的靈魂中產生的禱告往往會帶來具體的行動。正如拉比赫舍爾(Abraham Heschel)在與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一起從塞爾瑪返回時所說,當有人問他是否抽出時間禱告時,他回答,「我用腳禱告」。
六月末的那個傍晚,我坐在公寓裡,聽著隔壁的清真寺迴盪著漸弱的祈禱聲,感到非常飢餓。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那時是穆斯林的齋戒月,我和穆斯林朋友一起禁食,作為基督教信仰的展現。連續幾天的禁食,只在日出前和日落後進食,我已經習慣了身體飢餓的感覺。
然而,在那一個月裡,我發現了一種不同的、更深層的渴望——那是一種對上帝的國度在我自己和周圍人的生命中得以彰顯的屬靈渴望。我希望看到那為著窮人和受壓迫者而來的福音的實際行動:我盼望那位推著驢車拉油罐的男子能擺脫貧困,盼望我的難民朋友們能找到一個安全和永久的家,盼望我居住的城市繁榮昌盛。我渴望宇宙能擁有只有在它的造物主裡才能找到的安歇。
雖然禁食結束後我們吃了飯,我還是餓著肚子離開了。雖然我們一直聊到深夜,我仍感到不滿足。禁食喚醒了我新的視角,一個不滿足於知識或物質利益的視角。在齋戒月期間禁食後,我開始意識到,當一個人面對苦難深重的世界、一個需要那些生命被上帝徹底改變的人做些什麼事的世界時,會感到神聖的不滿足感。
如今我已離開約旦好些時間了。我有個美滿的家庭,工作充實而有意義,別無所求。然而,在安靜的日子裡,我發現自己的靈魂不安地渴望禁食。在四旬期和齋戒月期間,讓我們透過禁食來清晰看見我們靈魂對上帝的渴望,讓這種清晰迫使我們進入禱告,讓這些禱告激勵我們有所行動。
亞歷山大·馬薩德(Alexander Massad)是惠頓學院世界宗教學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