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恐怖片受歡迎的程度有不斷上升的趨勢,尤其是在年輕人之間,這是個有趣的現象。
約莫在二十年前,劇情片還是最受歡迎的電視及電影類型。但2022年德勤公司的一項研究表明,Z世代最喜歡的電影類型第三名是恐怖片,僅比動作片少一個百分點,喜劇片則位居第一。恐怖片受歡迎的程度也不僅僅只在Z世代:在美國成年人中,約有七成35歲以下的人很享受恐怖片,65歲及以上的人裡只有23%。儘管如此,我是那29%不喜歡恐怖片的年輕人之一。
超自然恐怖片呈現了不在我控制範圍內關於靈魂和魔鬼的現實,讓我刷牙時很難不感覺有東西在盯著我。哥德式恐怖片試圖說服我們過去發生過的事至今依然影響著我。殺人魔片則讓我開始懷疑人類本質的邪惡程度,並讓我對身邊的人疑神疑鬼。總之,恐怖片之所以讓我感到恐怖,正是因為它們揭示了人心和世界最黑暗的那部分,而我並不總是想要被提醒這一點。和許多基督徒一樣,我也想知道觀看恐怖片和恐怖影集對我們有什麼益處。
但是,有鑑於恐怖片目前受歡迎的文化現狀,一些基督徒為這一類型的影片提出令人信服的辯護理由:恐怖片可以揭示這個世界有著超自然的現實,展示能戰勝邪惡的力量,並成為向未信者傳福音的工具。最近流行的《午夜彌撒》等影集因其中「對宗教有著深思熟慮和徹底的批判」而備受讚譽。事實上,幾乎所有頂級恐怖片都涉及某種與基督教相關的主題或出現一個基督徒角色。有篇文章甚至稱恐怖片為「流行文化裡宗教最後一絲可見的足跡」。
在觀看Netflix恐怖影集《星期三》第一季後,我意識到恐怖片的另一個潛在好處:它能夠揭示並幫助我們辨別什麼是真正的善與惡。(此劇成為Netflix史上最受歡迎的英文劇集,Netflix剛續訂了第二季)
在劇中,我們見到主角人物星期三·亞當斯(Wednesday Addams),她一身黑衣,陰鬱地述說著她對斷頭台的熱愛和對色彩的反感。在令人難忘的開場場景中,她將一袋袋活的食人魚扔進游泳池,以示對霸凌者的報復。她非常難以親近,但她有個忠實的斷掌小跟班。她面無表情地演奏著最陰鬱的樂器:大提琴。
但是,當星期三就讀的學校Nevermore和周邊小鎮開始出現真正的暴行時,她黑暗的性格很快就逐漸淡去。每一集故事裡都揭示了該劇真正的壞人和怪物:清教徒約瑟夫·克雷斯通(Joseph Crackstone)暴力的種族主義,以及一開始受人信任,後來被揭發實為海德(Hyde,劇中的怪物)的泰勒·高平(Tyler Galpin)。
我開始看《星期三》時,同時第一次拜讀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寫的《存在的習慣》。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這位天主教作家對她的著名小說集《好人難遇》收到的負面文學評論表示抗議,她說:「當我看到這些故事被描述成恐怖故事時,我總是感到好笑,因為評論家總是抓錯重點,錯過我故事裡真正恐怖的部分。」意思是,她的讀者對令人作嘔的謀殺和黑暗情節表示反感,卻忽略了更恐怖的東西:只停留在表面層次的基督教。讀者們更容易揪出她的文學瑕疵,卻難以意識到她使用故事揭示已淪為文化習俗的基督教裡面那巨大樑木般的罪。
奧康納頗具影響力的「南哥德式」小說經常揭露所謂的基督徒「法利賽人式的罪」。根據傑西卡·胡頓·威爾遜(Jessica Hooten Wilson)的說法,奧康納最喜歡的題材包括「那些佯裝成非自己本質樣貌的人,以及利用他人作為棋子的人(即使他們認為這樣做是為了達到正向的目的)。」影集《星期三》裡的反派人物,清教徒克雷斯通,正是這樣一號人物。這個角色的存在暗指向基督教符號、文化和思想。
與奧康納一樣,揭開虛偽的面具也是蒂姆·波頓(Tim Burton)的標誌(他是《星期三》、《剪刀手愛德華》和《聖誕夜驚魂》的導演)。在波頓執導的電影和影集裡,我們於文化上對善惡的認知一再被顛覆。樂觀開朗的老師最終被揭露為大反派,有著剪刀手的殘障男子反而是最溫柔的人,而南瓜王竟然比聖誕老人更愛人類。
身為基督徒,我們看到波頓的電影如何揭開那些看似美好和我們熟悉的人外衣上的裂縫,並展示那些被我們視為無藥可救的人是如何充滿被救贖的可能性。換句話說,正如奧康納和波頓的作品所展示的那樣,黑暗的影視作品有種獨特的能力能揭開我們隱藏著的虛偽,無論是隱藏在我們的文化裡、教會裡,還是我們自己身上的虛偽。
在為Image雜誌撰寫的文章裡,尼克·裡帕特拉(Nick Ripatrazone)引用了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 )對1973年在美國上映的《驅魔人》的反思,他說:「某種程度而言,這部電影讓我與自己靈魂的深淵相遇。」先知耶利米同樣曾哀嘆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耶17:9)瞥見自己靈魂的深淵也許會成為能拯救我們的恩典。
如果近期的研究準確地反映了當今教會的狀況,那我們眼前這面恐怖之鏡就是必要的存在。2022年,IPSOS和聖公會的「耶穌在美國」研究發現,非基督徒大多認為基督徒虛偽(50%)、挑剔(49%)和自以為義(46%)。耶穌在提及宗教虛偽(不實踐自己所宣揚的道理)時要人們去掉別人眼中的刺前,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樑木,實在是有原因的。
法利賽人是當時社會上最受尊敬的宗教領袖,但耶穌卻抨擊他們虛偽、鐵石心腸和自以為義。耶穌講述的故事和提出的挑戰讓聽眾感到困惑和不舒服,祂還與法利賽人最批評及厭惡的罪人處在一起。與奧康納和波頓一樣,耶穌知道最陰險的罪惡有時並不是最顯而易見的,就像表層乾淨的杯子有著骯髒不堪的內裡,而看似潔白乾淨的房子,實際上卻是刷得白淨的墳墓(馬太福音23:27)。
在《羅馬書》第一章裡,保羅揭露了杯子裡面的污垢:嫉妒、紛爭、欺騙和惡意。他斥責流言蜚語者、誹謗者和充滿恨意的人;他斥責傲慢、自誇、愚昧和無情,而「愛審判他人」則是倒數第二項惡行。保羅列出的罪主要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罪。在許多恐怖電影和影集裡,這些隱藏的罪惡會在角色身上表現出來,潛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惡意終會浮現。
有時,這些怪物和壞人會引導我們反思隱藏在自己心裡的罪孽和邪惡。又或者,我們可以透過影視作品對這些基督徒角色的描述了解社會是如何看待我們的,讓我們更加注意我們的生命見證對這個世界的影響。
波頓的電影或奧康納的短篇小說等較黑暗的作品幫助我看清自己的虛偽傾向——我是如何對我的鄰舍裝出微笑的面孔,但ㄧ轉身就說關於他們難聽的話;我是如何前一刻還在為我的孩子們禱告,下一秒就轉過來對他們怒吼的。透過看到劇中角色展現出我內心隱藏的罪惡,我明白了我在哪些方面需要耶穌。
為了避免讀者誤解我的意思——血滴子、謀殺和酷刑本身並不是善事或美事。事實上,許多恐怖類型的作品會讓我們陷入更深的邪惡和恐懼中。我們不能太過天真,而要明智地辨識什麼樣的作品是適當的,什麼樣的作品則應避免。就像保羅勸誡早期的基督徒是否可以吃祭拜過偶像的食物一樣(羅14:1-8),我們在選擇消費恐怖影視作品時也必須有公共意識。有些時候,避免某些作品確實是更好的。
然而,恐怖題材在其最佳表現形式時,尤其是對基督教的批判,可以幫助我們打破「基督徒不會犯罪」的幻想。使徒約翰警告我們:「我們若說自己無罪,便是自欺,真理不在我們心裡了」(約翰一書1:8)。當我們遇到發生在基督徒之間真正恐怖的行為時,我們會發現基督正在那裡等著我們,讓我們知道我們的生命樣式與我們所傳講的道理不一致。祂或許也會引導我們為我們的罪和我們文化的罪哀哭。更重要的是,耶穌能使用那些令人恐懼和陰森的事物——不僅僅是世界上或螢幕上的畫面,也包括我們內心深處的醜陋——來讓我們逃進祂的懷抱。
基督教神學家理查德·穆(Richard Mouw)曾評論,那些雕刻在一些中世紀教堂石頭上的恐怖怪異石像提醒著我們,「惡者的力量至今仍與我們同在」(因為,正如魯益師在《魔鬼家書》所說,我們的敵人最強大的策略就是讓我們忘記牠的存在)。有時候,對於「敵人真實存在」的提醒有助於我們打這場屬靈戰爭,並使我們的信仰更加深刻。
也許,像《星期三》和奧康納的小說這樣的恐怖類型作品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恐怖石像,引導我們謙卑地懺悔並持守真誠的信仰。如詩人珍妮·沃克(Jeanne Walker)寫的那樣:
我擁抱你,片刻的缺席
這提醒著我我將成為什麼,
除非上帝,拯救我
否則總有一天我眼前將是一片黑暗,
喔那眼裡的刺
或許能教會我如何看清自己。
也許銀幕上的刺和我們眼中的樑木最終能幫助我們更真切地倚靠耶穌,是能將我們帶回十字架前的先知話語。
就像在耶穌的時代那樣,今天的基督徒很容易被各種「錯誤的懼怕」所干擾。雖然展示美麗和美好的事物往往能幫助我們看見「真正應令我們懼怕的事」,但有時我們也需要這些可怕和恐怖的東西,如教堂屋頂上的鬼怪石像,讓我們意識到鏡子裡的邪惡比我們以為的還要更近。
薩拉·京雅·懷特(Sara Kyoungah White)是《今日基督教》的文字編輯。
翻譯:Yiting Tsai